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一四


  晚上楊紅回來,看見自己的情書箱子被周寧打開,就責問他:「你怎麼可以不經我允許就開我的箱子?」

  周寧說:「夫妻之間還保個什麼秘密?更何況又不是什麼情書,還珍藏在那裡,搞得我疑神疑鬼。」

  楊紅忘了周寧的錯誤是窺探隱私,反而為「是不是情書」生起氣來,「為什麼不是情書?照你說,什麼樣的才算情書?」

  「情書,情書,總要有個情字吧?那些流水帳,也算情書?不是看有幾封信字跡不同,我還以為都是你自己寫給自己的咧。」

  楊紅仿佛被他點了死穴,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在那裡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電視或小說裡面,做妻子的被丈夫發現了舊情人的情書,在那裡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東西當作罪狀大聲宣讀,楊紅對那妻子羡慕之極:就算她丈夫等一會就要把她大卸八塊,至少她曾經被人熱烈地愛過,還有幾封讓丈夫大發雷霆的情書。不像自己,唯一的情書還被周寧誣衊為自己寫給自己的。

  周寧開始還在那裡賭咒發誓,說我再也不會亂開你的箱子了,後來覺察出來楊紅不是為這哭,就對她說:「好了,好了,別哭了,我講一個笑話給你聽。有一次,我們寢室被盜了,我們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們就去學校公安處報了案。過了幾天,公安處通知我們去領回部分衣物,說這是那些盜賊在逃跑路上,為輕裝上陣,去粗取精,丟棄在那裡的,你們把自己的領回去吧。我們都在為衣物失而復得高興得不得了,只有高大強一個人拿著他那件不知穿了幾代人的舊皮夾克,委屈地大喊一聲:「這些強盜真是瞎了眼了,連我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3

  楊紅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討厭被撮合。反正她一聽到中間人問她「某某某問你願不願意同他談戀愛」,就覺得興趣全消。她想問那些請人介紹的男生:為什麼你們自己不能來對我說一句「我愛你」?為什麼你們不能寫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來傾訴衷腸?我像那種要把你們的愛情拿去炫耀的人嗎?就算你們被「陳鐵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個女生,你們如果真愛我,她還會在乎我怎樣處置你們的情書嗎?

  當然這樣想的時候主要是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占上風的時候。大多數時間,楊紅想的是,既然別人不來追求我,說明我不值得別人追求;既然別人不願冒「陳鐵帽子」那樣的風險,說明我不值得別人冒那個風險。她是一個勤於自責的人,對自己永遠沒有信心,也許她一定要在學業上出類拔萃,正是因為她缺乏自信,沒有考試成績放在那裡真真切切地讓她看見,她就覺得自己沒用。有時已經考得很好了,還會突然冒出一個疑問:「這個成績是真的嗎?是不是我在做夢?」

  楊紅對自己的外貌也是極無信心的。所謂外貌,在楊紅看來,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分。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為不是雙眼皮,那個時候的審美觀,至少是女孩們自己的審美觀,是以雙眼皮為美的。楊紅就老覺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點無精打采的樣子,不像有幾個女生,平時看也沒覺得怎麼樣,但一照登記照、畢業照什麼的,就容光煥發,眼睛大而有神,真個是水汪汪的,人見人愛。

  楊紅聽人說,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輕輕劃二十次,就可將單眼皮變雙。她試了,也沒什麼作用。她還聽人說經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變濃變長。也試了,也是沒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鏡的,眼珠都被眼鏡戴變了形,就算劃成了雙眼皮了,剪成了長睫毛了,還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從小到大,楊紅很少聽人說她漂亮,多半都是說她聰明,成績好。也有人說她長得秀氣,楊紅不是很愛聽這種評價,因為人們說你秀氣,多半是因為你算不上漂亮,充其量也就是五官還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種。不過楊紅大多數時間不為自己的相貌發愁,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為她覺得相貌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沖相貌來的。男人如果愛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自己人老珠黃的時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嗎?誰個不知紅顏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愛自己幾年?

  楊紅覺得自己的長處是心靈美,是對愛情的那種金不換的忠貞不渝。她覺得一個男人追求的,不應該光是善良、賢慧這一類的心靈美,而是一種忠貞不渝的愛情。善良賢慧固然重要,但善良賢慧是對所有人而言的,一個善良的人對所有的人都善良,但一個對你忠貞不渝的人只愛你一個人。楊紅覺得如果自己愛上一個人,肯定是會如癡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頭到老的,肯定是連命都願意交給他的。她也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做到這些。做不到這些,還算愛情嗎?

  在楊紅看來,男人不追她,是因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緊,是因為那些男人沒有看到她心靈的美;只有能看到她心靈美的男人,欣賞忠貞不渝的男人,才會百折不回地追她。喜歡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許是楊紅渴求通過被人追求來證明自身價值的一種表現,也許只是心理學家榮格稱之為「集體無意識」的那種潛意識在她身上的一種外化。「集體無意識」指的是一些人們不用學就擁有的認識或知識,仿佛千百年來,有一些東西被一支大筆,寫在某種文化或整個人類的基因裡,代代相傳下來,在某一些人身上呈顯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隱性,又與時代和個人的基因相結合,變異成形形色色的折射。

  現代社會當然不用父母出面來用難題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裡,女性仍然在有意識無意識地翻炒「難題求婚」的故事。結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來的丈夫有錢、有權、有勢、有貌、有這、有那,都可以稱得上是體現了一個「難題求婚」的主題。

  存在于楊紅無意識中的「難題求婚」情結就外化為「渴求被追」的心理。那時楊紅對被追求的渴望,可以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已經把追求與愛劃了等號。她在心裡說,如果有一個人能不顧面子、不怕被拒絕地追我的話,那他肯定是愛我愛瘋了,那麼,不管他是老是小,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是貧窮還是富有,是英俊還是醜陋,我都會愛他一輩子。

  旁觀者看到這裡,就會想,大概這個周寧就是這樣一個追求者,所以得到了楊紅的愛。但事實是:周甯雖然與楊紅同班三年,求愛仍然是走的請介紹人撮合這條路。

  4

  大學的前三年,楊紅就一直在那裡「學業太忙」「年齡太小」地拒絕被人撮合,也充滿希望地等候被人追求。沒人追求也不要緊,還年輕嘛,來日方長。

  到了大四的時候,楊紅突然發現寢室裡別的女生個個都有了男朋友,也不知她們是什麼時候對上暗號、接上關係的,也不知道她們怕不怕學校發現了有麻煩,反正是每個人都有人幫著打飯、打水了,晚上去自修室也不來叫楊紅了,週末逛街也不跟楊紅去了,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二人世界,只有楊紅一個人還在唱獨角戲,突然感到好孤獨。

  楊紅最怕的就是去食堂打飯、打水。大四的女生,加上部分大三的女生,都把飯廳當作男澡堂一樣,堅決避免,只讓她們的男朋友代勞。飯廳裡大多是一眾男生,人手兩碗,一個大,一個小,一個樸素,一個花哨,一看就知道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女朋友的。男生站在隊伍裡,你笑我「氣管炎」,我笑你「懼內」,但個個神氣活現,好像校級護花使者。手裡只拿一個碗的男生都有點抬不起頭來,更何況手裡只拿一個碗的女生?楊紅站在隊伍裡,顯得勢單力薄,快要被淹沒了。連打飯的師傅都以詫異的眼光看她,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如果是男,為何只拿一個碗?如果是女,為何親自打飯?

  到了冬天,別人的男朋友提兩大桶熱水到女朋友的寢室,催促「快洗,快洗,免得涼了」,楊紅還要親自出馬,去水房提水,提不動兩個大桶,只好提兩個熱水瓶,一瓶今晚用,一瓶明早用。有一次不注意,滑翻在地,回來借機會哭了好半天。

  二十二歲的楊紅突然有了一種「大齡青年」的恐慌。在學校這樣一個人才濟濟的地方,尤其是在這個男生占多數的系裡,尚且沒有人愛上自己,那以後到了單位上,就算那裡老中青各占三分之一,尚未婚配又沒有女朋友的男生也是寥寥無幾,還有機會遇上一個愛自己的人嗎?那寥寥無幾的幾個人,恐怕也是在學校無頭蒼蠅般地忙碌過但沒找到對象的人了。會不會有那麼一個男生,因為一定要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心甘情願地在那裡等著,而命運又那麼寬宏大量,恰恰把他跟我分到一個單位,於是成就一段美好愛情?楊紅覺得這個幻想太美好了,美好得只能是幻想了。

  楊紅也開始檢討自己的戀愛觀,像自己這樣相貌平平的女孩,希望別人因為自己忠貞不渝的愛來愛上自己,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不做別人的女朋友,別人怎麼知道自己的愛是忠貞不渝的?這份忠貞不渝是要用一生來證明的,這一生也只能證明給一個人看的。楊紅這樣想一會兒,就把自己想糊塗了,這有點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除了在那裡爭得臉紅脖子粗,沒有什麼別的作用。

  楊紅想起北京的那個表姐說過,她也曾經是心高氣傲的,一定要找一個自己愛得上的人。無奈心有天高的人,肯定命如紙薄,她等了多年,沒有找到一個自己愛得上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一個愛自己的人。結果可能是錯過了好年華,連一個愛自己的人也找不到了。最後只好再退而求其次,找一個可以湊合的人結婚算了。撮合就撮合,見面就見面,相親就相親。相了無數,見了無數,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人。

  慢慢的,介紹人開始把離過婚的,帶小孩的,手腳不靈便的,沒有北京戶口的都帶到面前來了。想想介紹人撮合婚姻都是講門當戶對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不在心裡一再把自己貶值。最後表姐跟一個四十多歲的死了老婆的男人結了婚,再也沒回過家鄉。楊紅聽家鄉人講起表姐,都說她做了人家的「填房」、「續弦」,當了後媽,一過門就有人叫娘,連表姐的父母在當地都抬不起頭來。鎮上的人分析起來,個個都說是表姐書讀多了。表姐就成了一個反面教材,被那些家長拿來教育家裡那些好高騖遠的女孩:讀,讀,再讀讀得跟靜玲那樣,看你還讀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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