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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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姐就一針見血地說:「說不會是假的,他要想學,還會學不會?你不也是剛學的嗎?」 毛姐的丈夫老丁就在旁邊添油加醋,「就是,就是,做得好不好是水準問題,做不做是態度問題。」 毛姐糾正說:「水準是可以提高的嘛,如果他真的愛你,心疼你,他什麼樣的事都學得會。」 楊紅聽了這些話,就愣在那裡,突然想起好像別人的丈夫都做飯的,最少也洗碗洗衣服什麼的,只有她,總是她一個人在那裡忙活。她覺得毛姐的話有振聾發聵的作用:這不單單是一個做飯洗碗的問題,這個問題要從一個更高的層面來看,這能看出周寧疼不疼她,愛不愛她。談戀愛的時候,都是周寧為她去食堂打飯、打水,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外面玩。現在剛結婚,他怎麼就變得什麼也不幹了呢?難道愛情這麼快就消逝了? 5 楊紅跟周寧商量:「每天都是我做飯,別人都在議論,今天下午你做飯吧。」周寧也知道有人在那裡議論,但沒想到楊紅這麼快就覺悟了,心裡不快,忽然很理解為什麼資本家恨那些搞工運的人:工人在那裡心甘情願地受剝削,就是你們這些人,七挑八挑,搞得工人提條件,鬧罷工。但周甯怕楊紅生氣,就一口應承下來。 楊紅也舒了口氣,心想他還是很心疼我的,也就是說還是很愛我的,可能前一段時間我搶著做飯,把他表達愛心的機會剝奪了。 結果到了晚上快六點了,周寧還在看電視,好像已把做飯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經楊紅提醒,周寧才猛一拍腦門兒,說:「呀,差點忘了!」轉身就沖到走廊上去做飯。 不過,很快又沖回來,問楊紅怎樣開煤氣灶。過了一會兒,又問鍋在哪裡,面在哪裡,鹽在哪裡,等等等等。楊紅按捺著,一一告訴他,周寧好不容易把鍋坐上,把面放進去,過一會又因為看電視看忘記了,聽到對面毛姐在叫:「楊紅,鍋裡沸出來了!」楊紅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條件反射地跳起來,跑出去把殘局收拾了。 後來又叫周寧做過幾次飯,次次都有新問題,搞得比楊紅自己做飯還麻煩,說他吧,他只說從小到大,從來沒做過飯。如果楊紅不想做飯,兩個人就還是回去吃食堂。 楊紅只好改讓周寧洗碗。雖然洗碗的技術含量低一些,但周寧一樣可以把它做得別開生面。一般是把吃過的碗放在那裡,久久不去洗,弄得蒼蠅蚊子都尋來了。去洗呢,也本著「執行政策不走樣」的精神,你叫洗碗就洗碗,其他問題都不管,就只拎著兩隻碗優哉遊哉地走去水房,用過的鍋盆什麼的一概不問。 周寧如果能把兩隻碗原封不動地拿回就算不錯了,多數時候是遇到了棋友、牌友、酒友、鄰居,就算沒遇到他也可以現場交一個,就從水房一路侃到走廊,又從走廊侃到別的樓層,再就不知侃到何處去了。大多數時間都是到了下一頓做飯時,楊紅才發現鍋盆上粘著的飯菜都乾枯在那裡了,而兩隻碗則不知去向。她只好把鍋盆拿到水房去,自己洗淨,順便把周寧忘在那裡的碗也帶回來。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每次楊紅都是等到周寧回到家,關了門,小聲說他幾句,生怕外人聽見,說他們蜜月裡就在吵架。周寧也總是抱歉,說:「唉呀,怎麼就把碗忘在水房了呢?都是老王,扯著我講啊講,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麼多話。」 有一次,周寧照例拎著兩隻碗去水房,楊紅對他說:「你洗碗就真的只洗碗啊?你把鍋盆什麼的也帶去洗一下不行嗎?」 周寧見走廊上有人,就把膽一壯,說:「我們家鄉從來沒有男人洗碗的,男做女工,凶也不凶,男人做女人的活是沒出息的。男人做飯洗碗,那他們娶老婆幹什麼?」 楊紅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又不敢在走廊上同他吵,只好瞪著周寧,臉色發白。周寧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跑去水房,不聽楊紅的下文了。 楊紅在家裡生了一個下午的氣,哭得暈頭轉向,心想,什麼年月了,還把女人當奴隸,娶我就是為了有個做飯洗碗的人?還以為娶我是因為愛我呢,搞半天他壓根就沒有愛過我。 到了晚上,周寧不知從哪個朋友那裡回來,見鍋裡沒有給他留飯,也不敢多問,徑直爬上床來,扳過楊紅的臉,見她滿面淚痕,兩眼紅腫,就問:「好好的,哭什麼呢?」楊紅見他一臉清白,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哭得更厲害了。 周寧只說她是為洗碗的事生氣,不知道問題已經上升到「愛不愛」的高度,又聽人說「女人是要哄的」,就琢磨著怎樣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又不願認錯,怕開了頭以後沒有完,就神龍見頭不見尾地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弱點嘛,有些是與生俱來的,有些是長期形成的,改掉都是很困難的。」 周甯原意只想避免說「我有弱點」,所以牽出「每個人」這只替罪羊。但在楊紅聽來,卻是別有所指,是在點她的心病,說她有與生俱來的弱點,一時竟有點啞口無言。周寧見她不做聲,以為自己胡謅的幾句話起到了格言般的作用,遂決定以後就以周氏格言做求和的工具,一句就夠楊紅想的了,自己也不失面子。 6 兩個人的第一次彆扭就這麼含含糊糊地過去了,周寧沒道歉,楊紅也不追問。但做飯洗碗的事仍然令楊紅頭疼,倒不是她一個人又做飯又洗碗有多麼累,她也願意相信周寧的懶只是從小形成的習慣,與愛不愛她無關。但別人見周寧不做飯不洗碗就會以為他不夠愛老婆。別人都說你丈夫不愛你,你再自信,也難免懷疑你丈夫是不是真的愛你。人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又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難道這些格言都是人瞎編出來的? 楊紅也知道還有一句格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議論吧!」但她不要說做到這一點,她連讀都讀不好這句話。 上高中時,楊紅的語文老師自恃普通話講得好,能分清「z,c,s」和「zh,ch,sh」,對朗讀特別重視。楊紅有一次被叫起來朗讀課文,其中就有這句格言。楊紅看到有「自己」和「別人」這對反義詞,就想當然地把重音放在這兩個詞上。但老師說她讀得不對,像她那樣讀,讓人感覺你還可以「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老師說,這句話的重音應該是在「路」和「議論」上,才能顯出你一心走路,不怕閒話的決心。楊紅讀了好多遍,都沒讀出老師要的效果。最後還一連三遍地讀成:「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吧!」 按佛洛德的說法,口誤、筆誤都是下意識的逼真反映。你誤讀成「走別人的路」,實際上是因為你潛意識裡就想走別人的路。其實何止是潛意識,楊紅的明意識裡也是寧願「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的。別人留長髮,她就留長髮;別人有劉海了,她也剪一把放在那裡;別人不穿裙子的時候,她絕不率先穿裙子。總之,是寧停三分,不搶一秒,傻子過年看隔壁。雖然有時也覺得別人的做法不對,但也只在心裡嘀咕幾句,算是「議論」過了。 結婚買傢俱時,楊紅本來不喜歡粉紅、粉藍的,但不知為什麼,那段時間H市流行這兩種顏色,楊紅為別人著想,只好買了一套粉紅的。後來同樓的人個個說好看,楊紅也暗自慶倖,還是「走別人的路」好。她買的電視也是照當時的潮流,要買大的,雖然她的房間只有十平方米,但她還是買了一個29英寸的,在當時已經是大而無當了。看電視時因為離得太近,老覺得人物像打了格子一樣。 對面毛姐家也是一個大電視,她丈夫老丁就對周寧說,不如你坐在我門前看你家的電視,我坐在你門前看我家的電視,隔著走廊和一間房,距離正好。楊紅想,老丁也跟我一樣,也只敢「讓自己去議論」,買電視時,還是要「走別人的路」,買大的。 楊紅從小就很敬畏這個「別人」。長大了,才知道這個「別人」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無形無狀、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防不勝防的群體。考得不好?別人要笑話的。穿得太怪?別人會怎麼說?楊紅的一個表姐還告訴她,找不到男朋友,別人會說你「高不成,低不就」。別人這樣說你,你的兩個肩就會變得一邊高、一邊低,因為女人愛面子呀,「低不就」還扛得住,但扛著「高不成」的那邊吃力太多,就會壓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畢業的,在北京工作,只有春節才回來,三十多了還沒結婚,回來沒人玩,就跟比她小很多的楊紅玩。表姐總是說:「高不成?好像我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吃到一樣,其實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沒有天鵝!」 楊紅知道自己是個「為別人活著」的人,過得再幸福,如果別人都認為她不幸福,她就會覺得自己其實是不幸福的。更何況是「愛不愛」這種很難找到客觀衡量標準的東西呢?什麼叫愛?什麼叫不愛?別人都說你丈夫不愛你,你還在那裡以為他愛你,不是有點自欺欺人嗎?就算你丈夫口口聲聲說愛你,他都可能並不愛你,更何況像周寧這樣說都不說愛你的人呢? 所以楊紅雖然寧願自己做飯洗碗而不想為這些瑣事與周寧發生爭執,但因為住的是集體宿舍,不能不為群眾著想,於是仍然天天逼著周寧洗碗。好在周甯有更遠大的計畫在心中醞釀,也不計較,每次都丟三落四地把碗洗了。楊紅只要在別人眼裡過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殘局也無怨言。每當周甯洗碗時,楊紅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一聲:「嗨,都來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別又說我丈夫不疼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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