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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老三已經把毛背心也脫了,只穿了件白襯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瀟灑的樣子。她幫他們計數,看誰投進的球多,最後發現老三投進的最多。考慮到他是穿著皮鞋的,她對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猶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滾滾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籃球場,從早到晚打球給她看。

  天漸漸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邊拍邊往體育組辦公室走去,大概是去還球。靜秋緊張地看著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她好想叫他一聲,跟他說幾句話,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麼地方出差,下班了沒事幹,就像學校附近廠礦的那些工人一樣,到學校找人打打球混時間。

  然後她看見他向她住的那邊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裡洗手去的。她跟在後面,離得遠遠的。果然,他跟那幾個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裡,他等別人把手洗了,離開了,才把大衣什麼的搭在水管旁邊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樹上,走到水管邊去洗手。她差點叫出了聲,那桃樹上經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膠的,當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見他洗了手,從掛包裡摸出一個毛巾,洗了一把臉,甚至拉起襯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裡可以看見她的家門。他站了一會兒,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掛包,向她家後面那個方向走去。

  她家後面不遠處就是個廁所。說實話,她從來沒想過他也上廁所的,剛開始她連他吃飯都不敢看,就覺得他應該是張畫,不食人間煙火。後來好了一點,覺得他吃飯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進步到那個程度,覺得他就應該是只進不出的。現在看到他往廁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廁所,她覺得太尷尬了,不敢再跟蹤他,飛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視窗,想看看他從廁所出來後會到哪裡去。她家的地勢比窗後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個人那麼多。她站在窗子邊,悄悄往外望,沒看見他從廁所出來。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見老三站在不遠處,臉對著她家的窗子,她嚇得蹲了下去,頭碰在窗前的課桌上,撞得咚的一響。

  她媽媽問:「怎麼回事?」

  她連連擺手叫她媽媽別說話,然後她就那樣半蹲著,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邊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牆後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悄悄走到視窗,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經不在那裡了。她不知道他剛才看見她沒有,如果看見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實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邊看著窗外那條路,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見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會去哪裡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間房,邊織毛衣邊胡思亂想。過了一會兒,有人在敲門,她以為是老三,心裡緊張地思索該怎麼對媽媽撒謊。但等她開了門,卻看見是學校鐘書記的小兒子,叫鐘誠,手裡提著個燒水的壺,看樣子是到外面水管來打水的。鐘誠對她說:「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鐘誠的姐姐叫鐘萍,靜秋平時跟她也有些接觸,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鐘萍現在叫她去幹什麼,就問:「你姐找我幹什麼?」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來叫你。快去吧。」

  靜秋跟在鐘誠後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裡,她正想往右拐,去鐘誠家去,但鐘誠指著左面說:「那邊有個人在找你。」

  靜秋一下子意識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見鐘誠來水管打水,就叫鐘誠去叫她出來的。她對鐘誠說:「謝謝你了,你去打水吧,別對人講。」

  「知道。」

  靜秋走到老三跟前,問:「你——你——找我?」

  他小聲說:「想跟你說幾句話,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說話,就看見有人從廁所那邊過來了,她怕人看見她在跟一個男的說話,會傳得滿城風雨,拔腳就往學校後門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裝作系鞋帶,往後望了一下,看見老三遠遠地跟著。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遠遠地跟著。

  她走出了校門,他也跟出了校門。他倆沿著學校院牆根走了一會兒,來到早上她撿球的地方,他跟了上來,想說話,她截斷他,說:「這裡人都認識我,我們到遠點的地方再說吧。」說完,就又走起來。

  他遠遠地跟著她,她一直沿著學校院牆走,從學校後面繞到學校前門,來到那條小河前。他又想跟上來說話,又被她打斷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沒帶錢,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覺地跟上來,買了兩張船票,給了她一張。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對岸下了船,又沿著河岸走了一段,靜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來,笑著說:「像是在演電影《跟蹤追擊》——」

  靜秋解釋說:「河那邊的人都認識我,過了這道河,就沒人認識我了。」

  他會心地一笑,跟著她繼續往前走,問:「我們要走哪裡去?別走太遠了,當心你媽媽找你。」

  靜秋說:「我知道前面江邊有個亭子,亭子裡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說有話說嗎?我們去那裡說話。」

  兩個人到了那個亭子,裡面空無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沒有誰會跑出來喝東南西北風。亭子就是幾根柱子扛著個頂子,四面穿風,靜秋找個柱子邊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擋一點風。老三在柱子另一邊的凳子上坐下,他問:「你吃飯了沒有?我還沒吃晚飯。」

  靜秋急了,勸他:「那你去那邊餐館吃點東西吧,我坐這裡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餓,又勸他,他說:「我們一起去吧,你說了這裡沒人認識你,就當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靜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們找了一家僻靜的餐館,是家「小麵館子」,就是不賣飯,只賣麵食的那種。老三問她想吃什麼,她堅持說她什麼也不吃,說你再問我就跑掉了。老三嚇得不敢問了,叫她在桌子邊坐著等,他自己去排隊。

  靜秋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上過餐館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她跟爸爸媽媽一起上過餐館,多半是吃早餐,無非是包子油條豆漿油餅之類的。但這些在文革當中也被拿出來批鬥過了,說她們家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來了,減了工資,後來又被趕回鄉下去了,所以她應該有七、八年沒上過餐館了。平時早飯就是在家炒剩飯吃,或者在學校食堂買饅頭。後來因為差糧,就總是買那種尾面饅頭吃。尾面是麵粉廠打麵粉的時候剩下的邊角廢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難吃,但因為不要糧票,靜秋家早飯多半吃那個。

  老三買了不少東西,分幾次端到桌子邊來。他遞給她一雙筷子,說:「你——無論如何隨便吃點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勸了幾遍,她不動筷子,他也不動,她只好拿起筷子吃點。剛好老三買的東西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像他鑽到她心裡去看過了一樣。他買了「大油餅」,外面像油餅一樣是炸得黃黃的,但裡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蔥,香氣撲鼻。他買了幾個肉包子,蒸得白白的,還在冒熱氣,讓人很有食欲。他還買了兩碗面,湯上面有蔥花和香油星子,聞著就很好吃。她一樣吃了一點,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每次吃老三買的東西的時候,心裡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背著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樣。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錢,能把一家人帶到餐館裡,大手大腳的用錢,想吃什麼就點什麼,那就好了。

  但她沒這些錢,現在家裡不僅缺錢,還缺糧。為了填飽肚子,她媽媽請人弄到一種票,可以買碎米,就是小得像沙粒的米,是打米廠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賣給農民喂豬的,現在不知怎麼拿出來賣給人吃,一斤糧票可以買四斤,差糧的人就買碎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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