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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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一開始就很喜歡看他的字,他的字有他獨特的體,他的簽名尤其可愛,那個「新」字,只兩筆就寫成了。上面那一點是一筆,剩下的那麼多筆劃,都是一筆寫成。她暗暗模仿他的字,把他幫她寫的村史抄來抄去,居然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了。 那時有支歌,叫做「讀毛主席的書」,歌中唱道:「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呀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只覺得心(兒)裡頭熱乎乎。嗨,好像那,旱地裡下了一場及時雨呀,(616122),小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啊(616122)。毛主席——的思想武裝了我呀哈,幹起了革命勁頭(兒)足。」 這兩個616122是兩個過門,但平時唱歌沒人伴奏,大家都是用口唱。久而久之,這個616122就一定要唱成「拉多拉多來來」,才能唱出那種感覺。 靜秋以前唱這歌,可以說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但現在讀老三的信,才真正體會到歌中描繪的那種感覺,當然她知道這等於是把老三比做毛主席,自然是反動之極,但老三的信,她的確是越讀越愛讀。深刻的道理,她慢慢地體會,覺得心裡熱乎乎的。 比如說他要她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好像她很有才似的,而且好像有才是件好事似的。她以前聽到別人說她「有才」,就很緊張,因為說你「有才」,很可能就是說你「走白專道路」,只專不紅。眾所周知,衛星上天,紅旗就要落地,所以白專的人是要打倒的。 但這話從老三嘴裡說出來,靜秋聽著就很受用,也許有才不是壞事吧?也許真有一天,又興考大學了,而她一下子考上了,成了一個大學生,那該多好! 那封信裡,她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等你願意告訴我的時候,再告訴我」,這句話,當時讀的時候沒怎麼在意,現在再讀,就覺得好像他還在等她一樣,因為他想她告訴他,他在等著她告訴他。 想到這些,她就好想去西村坪看山楂花,說不定就能在大媽家碰見他,說不定他會陪她去看山楂花,她就告訴他生氣的原因,他就向她解釋,說他沒有未婚妻,是大嫂搞錯了。 但那是個學徒工一個月工資才18塊錢的年代,花五、六塊錢的路費去看山楂花,對她這樣的窮人來說,簡直是大逆不道。再說,也沒有時間。再說,他自己也說過他答應娶他爸爸上司的女兒為妻。再說,他還牽過那個女孩的手。 五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天氣很好,靜秋起得比較早,想把家裡的床單洗洗,下午還要跟鄭主任學紮針灸。她剛打開門,就發現幾個小男孩嗖地從她家門前跑掉了。她懶得去追,因為她家門前也沒什麼東西可偷可拿可破壞的,最多把她門前一張舊課桌裡放的幾雙舊鞋偷跑。如果那些鞋不是舊到了極點,她也捨不得放在門外。 她溜了一眼那張舊課桌,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桌上放著一個玻璃瓶子,裡面插著一束花,紅紅的,還有綠葉。瓶子已經倒在課桌上,裡面的水正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有一枝花已經被人從瓶子裡抽了出來,扔在地上,估計就是剛才那幾個小孩幹的。可能他們看見了這束花,就想偷一枝,剛抽出來,她就出來了,所以他們扔了花跑掉了。 她愣了片刻,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山楂花,她見過桃花、梅花、映山紅,但這都不是,那花的顏色跟老三買的毛線的顏色很相近,只能是山楂花了。那就是說老三今天來過了,給她送山楂花來了。 也許這些天,老三等她去西村坪看山楂花,但她沒去,所以他自己摘了一些山楂花,送到她家來了。但是他怎麼會知道她家住哪裡呢?她想起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說過的一句話:「想告訴你,總歸是有辦法的。」看來他以前是幹偵察兵的。 她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是激動還是什麼。她把那玻璃瓶裝滿了水,把花插好,放到她床邊的小課桌上,盯著那花看了好一陣,覺得心裡甜甜的:他還記得我,還記得我想看山楂花,他跑這麼遠的路,就為了把山楂花給我送來。 她甜蜜了一小會,就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會不會同時還留了一封信在花旁邊?按說他應該放一點什麼表明他身份的東西吧?不會這樣不聲不響地放束花就走了。如果他是放了一封信的,那麼信到哪裡去了呢? 她家門前就像市里的解放路一樣,是學校最熱鬧的地方。全校只有兩個自來水龍頭,都在靜秋那棟房子旁邊,她對面又是學校食堂的後門,到食堂打水打飯的人要從那裡過,到水管來洗衣服、洗菜、提冷水的人也一眼就能看見她家門口那張桌子。 她不寒而慄,想起了曾經發生過的一件事。那時她家隔壁住的就是她初中的班主任,叫嚴昶,L師大畢業的,聽說文革初期在L師大是個非常活躍的造反派,很會整人。後來造反派失寵,他被分到比較邊遠的K市八中來了。但他造反的勁頭絲毫沒減,總是很積極地參與整人。 嚴昶是教數學的,對靜秋的數學才能很讚賞,但是他也很愛管閒事,尤其是男女關係方面的閒事,經常把班上的學生搞幾個出來,整了材料,送到學校,讓那幾個學生受處分。那個寫「毛非女子千八日」情信的學生,就是他查出來送交學校處分的。 他的好管閒事差點把靜秋害慘。靜秋小學時有個同學,叫張克樹,人生得黑黑瘦瘦,但成績倒還不錯。張克樹的父母都是K市造船廠的,母親還是個小官。那時造船廠自己建了子弟小學,就把所有的船廠子弟轉到船廠學校去了。張克樹從初一起,就跟靜秋不在一個學校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位張克樹就開始給靜秋寫情信,他寫得一手好字,文字上也很通順,但靜秋就是很討厭他,也不知為什麼。她警告了他幾次,他仍然不聽,照寫不誤。 有一天,張克樹把信放在靜秋家門前的一隻舊鞋裡,因為他要趕在船廠中學上課前到這來,所以來得很早,靜秋家還沒人起來。隔壁的那位嚴老師起得早,看見了那封信,就擅自拿走了,而且當仁不讓地拆開來看了。 那封信首先就談當前國際國內形式一片大好,然後談到我省我市形式也是一片大好,再談到我校我班形式還是一片大好。這樣好了一通,就用掉了兩三頁紙。不過那就是當時的寫法,沒誰能夠免俗。那封信只在最後寫了一下很敬佩靜秋的才華,有點惺惺相惜,英雄識英雄的意味。當然最後沒忘記問靜秋願意不願意跟他玩朋友。 大約連嚴老師這樣的人也看出這事靜秋沒責任,所以嚴老師把信交給了靜秋的媽媽,叫靜秋的媽媽找靜秋好好談談,一定要教育靜秋好好學習,思想上不要開小差。嚴老師還表了一通功,說幸好是我看見了,如果是別人看見了,還不知傳成什麼樣呢。 靜秋後來看見了那封信,謝天謝地,張克樹還沒胡編亂造一點兩人的戀愛史,不然肯定要鬧出軒然大波。但靜秋的媽媽嚇了個半死,少不得又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古訓搬出來,把靜秋狠狠叮囑了幾遍。 對張克樹那樣的人,靜秋討厭歸討厭,但還不是特別怕,因為他們說不出她什麼來,她問心無愧,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話,更談不上做下什麼事了。 但對老三,靜秋就沒有這個把握了。她越想越怕,老三肯定是寫了信的。他那樣「文妥妥」的人,回去拿個包那麼一點時間,他都要寫一封信,他這次會不寫信?可能他連信帶花都放在這桌子上,某個路過的人看見了信和花,就陰險地把信拿走了,把花留在了這裡。 靜秋心急如焚地跑去找那幾個小孩,但他們都說沒看見什麼信,他們就是想拿枝花玩玩,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問他們看見是誰把花放在哪裡的,他們也說不知道。問他們去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別的人,他們說沒看見。 靜秋方才的甜蜜心情一下子被刮得煙消雲散,開始發瘋一樣地思考這事。如果老三寫了信,他會寫什麼呢?如果他只說他在追她,她還不那麼害怕,被人追追應該不是什麼罪過。但是她敢肯定老三不會那樣寫,他一定會把他們之間的事寫出來。比如說:「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天我們在山上,你讓我牽你的手,我把你抱在懷裡……」 如果這樣一封信讓嚴昶那樣的人拿到,她這輩子就算完蛋了,肯定要把她當作風不正派的人批判了,那就不僅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連媽媽和妹妹也連累了。如果老三又寫了上次那樣的反動言論,那就更糟糕了。 這樣一想,她連那束花也不敢留了,好像有了那束花,別人就能順藤摸瓜找到她頭上一樣。她趕快把那花剪碎了,扔到廁所裡去了,玻璃瓶也扔到很遠的一個垃圾堆裡去了。 那天晚上,她緊張得一夜沒睡好,接下來的幾天,還連續做噩夢,夢見嚴昶把她叫去了,手裡拿著一封信,叫她自己老實坦白交代,是不是在西村坪編教材期間犯下了作風問題。她辯解,聲明,但沒人相信她。最後他們把老三叫來了,讓他們兩人當面對證。 老三說:「你就承認了吧,你當時不是說了願意我拉你的手嗎?」 她沒想到老三這麼快就交代了,而且把責任推在她身上,她想罵他,卻發不出聲。然後老三把那天的事全寫出來了,學校對他從輕處理,而她則被拉到臺上去,讓大家批判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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