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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方燈二話不說扭頭朝渡口跑,幸運的話她還能趕在醫生上輪渡前將他攔下。衛生所到渡口的路程幾乎貫穿了全島,等到方燈在燈火通明的渡口彎腰喘息時,正好聽到上一班渡船離岸的鳴笛聲。

  她紮成馬尾的頭髮都散落在雙肩,被海風吹拂到臉上,癢癢的,喉嚨像有把火在燒,卻哭不出來。

  再回到傅家園時,傅鏡殊還在軟榻上昏睡,如果忽略他緊抿的嘴角和略顯潮紅的面頰,他看上去睡得還算安穩,眉眼和神情中隱約可見稚氣的不安,這個時候的他才更像和真實年齡相符的男孩。

  他沒留下老崔的聯繫方式,屋裡甚至也找不到可以和外界聯繫的任何一組電話號碼。方燈心知自己沒法在這時將他送出島外,只能盡自己所能地照料他,但求他能順利熬過這一晚。

  她出來的時候方學農還沒有回家,飯菜已做好在桌上。不知道晚歸的父親發現她遲遲未歸會作何反應,會找她嗎?還是大發雷霆?或者為身邊少了個負擔而慶倖不已?

  從傅鏡殊房間的視窗望過去,小商店樓上的閣樓已經有燈光亮起。她若回去告知一聲,就別想再走出家門一步。方燈輕輕撩起遙望過無數回卻頭一次觸摸到的猩紅色窗簾,如她想像般沉重柔滑。從未以這樣的角度看向另一扇視窗,對面才是真正屬於她的地方,方燈卻覺得如此陌生,仿佛在很多場夢境裡,她都與他在綻放美人蕉的窗口相視而笑,那對面托著腮的孤獨女孩又是誰呢?

  方燈不記得自己給傅鏡殊額頭上換了幾次濕毛巾,只知道幾乎大半夜都沒有停過。將近淩晨四點的時候,她去廚房燒開水,等待水滾的過程中,她趴在灶台邊上竟然打了個盹,驚醒後嚇了一跳,幸而水沒有燒幹,否則就闖了大禍。

  她提著小半壺水回到花廳,驚訝地發現傅鏡殊已經坐了起來,肩上披著她原本蓋在他身上的薄毯,雙手覆在額頭,似乎還不是很清醒。

  「難受就躺著。」方燈倒了杯水,試圖幫他吹涼。將水遞給他的時候,順手又探了探他的額頭。謝天謝地,高燒似乎退下來了,只是咳嗽好不了,她想去給他拍拍,卻差點讓剛打算喝水的他嗆著。

  她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兩聲。

  傅鏡殊抿了一口水,把杯子擱在一旁,抬起頭正要開口。方燈像是猜到他要說什麼,搶先道:「用不著謝我,我總不能看你病死。」

  「你這個人怎麼總喜歡把『死』字掛在嘴邊。」傅鏡殊似笑非笑地,聲音喑啞,但又恢復了他讓人舒服的語調,「我是想問,先前迷迷糊糊的時候,你在我旁邊哼的是什麼歌?」

  「哼歌?」他若不提,只怕方燈自己都沒意識到。遲疑了一會,她臉有些泛紅,她是出了名的五音不全,從上小學開始好幾回學校的合唱團因為她長得還不錯將她挑了出來,但是她一開口,老師們就放棄了她。

  大概是當時靜得發慌,自己在一遍又一遍重複絞毛巾的動作中無意識的哼哼吧。可是方燈不太願意承認。「有嗎?」她反問。

  「是啊,你哼得很大聲,然後我就醒了。」傅鏡殊想了想,輕輕哼了一小段簡單的調子,「就是這個。這是什麼歌?」

  他居然能辨認出自己哼唱的調子,方燈只能承認一定是當時自己在他昏睡時反復的洗腦太恐怖了。

  「這是搖籃曲。」她說道。

  傅鏡殊疑惑了,「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搖籃曲。」

  「我姑姑就是這麼說的,小時候我不肯睡覺或者生病的……」方燈急於辯白,但又迅速地打住了,然後兩人都陷入了一陣難言的沉默。

  「方燈,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他先打破了僵局,但這個問題卻讓人更難以回答。

  方燈玩著自己的發梢,自言自語般道:「我對你好嗎?」

  「我爸在我7歲的時候去的大馬,他說沒辦法帶我走。我知道,鄭太太指明讓他一個人去,他反而松了口氣。這世上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他走了十年,電話也很少打回來。如果不是還有責任和義務在,我猜連一年一封信和一個包裹他都未必肯敷衍。老崔……他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他。他照顧我,就像當年他照顧我爸,這既是三房主人家對他的託付,也因為我們是他親姐姐的後人,這世上原本除了他,沒人在意我的死活,也沒人在意我過得好不好……」

  「我在意的。」方燈急急說道,恨不得剖出一顆心給他看,「我希望看到你笑。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都願意幫你。真的,不管做什麼都可以,我願意保護你。」

  「你保護我?」傅鏡殊被方燈的傻話逗笑了,「這是男人才說的話,而你……」

  她只是個比他更可憐的小姑娘。

  方燈的臉更紅了,但她不打算收回剛才的話,「我說的是真話!」

  「所以我才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如果方燈她自己知道答案就好了。他像磁石一樣,讓她本能地趨近。因為他是她的同類,一個與她相似,卻比她好得多的同類,是這樣嗎?她說不清。然而他需要答案,那她就給他最天經地義的。

  「我的親人不多了。」方燈豁出去般說道。

  傅鏡殊的神情讓她猜不透,他低頭去攏了攏肩上的毯子。就在她開始後悔的時候,他輕聲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說,你的姑姑。」

  方燈靠著軟榻坐在地板上,想了想,回答道:「她很漂亮,但總是很難過。」這就是朱顏姑姑留在她童年記憶裡最真切的印象。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姑姑的漂亮被生活消磨,但她的難過卻像河裡的沉沙一般累積,雖然她從來不哭,也不說。

  「她說她有過一個兒子。有時候她在我窗邊哼那首搖籃曲,我覺得她是在唱給她的兒子聽。」

  「是嗎,那她為什麼要丟下她的兒子?」傅鏡殊不以為然。

  「怎麼會?明明是你爸爸提出離婚,是他把姑姑趕走的。」

  「那是因為她水性楊花,她根本不愛我爸爸,心裡也沒有我們父子。」

  「誰告訴你的?」方燈愕然轉身直視著傅鏡殊,其實答案不言而喻,當然是他的父親傅維忍,「你爸爸一定在騙你。」

  「他那麼多年都為了這件事鬱鬱不樂,你覺得這是為了騙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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