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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傅鏡殊當真就像一隻修煉了千年的老狐狸,總是能一眼看穿對方的心思。他順著方燈的話說道:「鄭太太也是個奇女子,人品才貌不遜于我祖父。她是家裡獨女,為人精明,手腕玲瓏,在娘家待嫁時說話就很有分量。她帶著巨額的嫁妝來到傅家。可以說,如果沒有她娘家的助益,傅家在南洋不可能至今四代不衰。我祖父生前也很敬重她……」

  「我聽出來了,你祖父怕老婆!」方燈笑著拍手,自覺不妥,又拉了個鬼臉。

  傅鏡殊似笑非笑,「總之,鄭太太一直是我祖父的賢內助。不過……婚後幾年她連生了一兒一女都夭折了,之後很長時間無所出。」

  「然後呢……」

  「四十年代末,國內局勢漸漸明朗。我祖父同意鄭太太的提議,將三房暫時遷往大馬。二房一直都在臺灣,傅家園裡除了大房,還有兩個負責看管園子的下人。」

  「我是問你祖父後來是不是有了別的孩子?」方燈想說的是,她其實只關心傅鏡殊的身世和命運,別的統統與她無關。

  「你就是沉不住氣。」傅鏡殊笑話她,「我說的就是這件事。解放前夕,傅家三房,實際上也就是繼承公業的傅家本家舉家外遷,人和值錢東西基本都帶走了,只留下一個園丁,也就是老崔和一個丫鬟,還有……丫鬟肚子裡的孩子。」

  「那就是你父親?」方燈小心翼翼地問。

  「沒錯,他叫傅維忍。」

  「為什麼別人會相信那是主人家的兒子,而不是丫鬟和園丁生的。」方燈暗暗祈禱老崔聽不見她的話。

  「因為丫鬟和老崔是兩姐弟。一年後我祖父親自來信承認了這個兒子,還托大房的人多多照顧他。他本打算緩幾年等到鄭太太那邊心境更平和就把那對母子接過去,沒想到一轉眼時局就不允許了,這一等就是幾十年。」

  方燈說:「那個丫鬟當初被留下來看院子,也是鄭太太的主意吧。」

  傅鏡殊答道:「你有時很聰明,有時又很傻。不過還好聰明的時間比較多。丫鬟叫小春,大家都叫她小春姑娘。她是我祖父乳娘的女兒,比他大五歲。」

  方燈張嘴做了個驚訝的表情,「後來這個小春姑娘,也就是你親祖母也去了大馬?」

  「不,她死了。原本也可能是去得了的吧。畢竟小春姑娘生下的也是我祖父唯一的血脈,沒想到鄭太太遍尋名醫終於得償所願,在35歲之後又生了一對龍鳳胎。所以,不願意再接他們過去。直到十多年前我祖父去世,臨終交代鄭太太一定要把我父親帶回大馬好好栽培。鄭太太念著幾十年夫妻恩情,才最終同意了。」傅鏡殊將這些事用寥寥數語帶過。「小春姑娘是怎麼死的?你為什麼沒跟你父親一塊去大馬?」

  「你問題太多了。我沒有去,是因為鄭太太只答應了把我祖父的『兒子』帶往大馬,其中不包括其他任何人。」

  「你也是其他人?」她隱隱覺得其中的緣由必定和朱顏姑姑有關,否則傅維忍也不可能丟下妻兒獨自遠走,但方燈不敢問這個。

  傅鏡殊不想說的事,誰也沒辦法讓他開口。

  「你還沒被蚊子咬夠嗎?我不想明天到學校被人以為臉上長麻子。」他轉開了話題。

  方燈扭過頭去看他。院子角落有一盞昏黃的燈,燈下的傅七面色如常,但方燈看得很清楚,他那雙大多數時候都無比清明的眼睛裡此時透出了些許迷茫,仿佛還隨著他先前的追述迷失在舊時光裡。

  「那我回去了,我的臉好癢。」方燈走到牆根,又回頭對他說了一句,「真好,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她沒頭沒腦的話讓傅鏡殊有些驚訝。

  方燈點頭道:「你的家人就好像活在故事裡的人一樣,難怪大家都說傅家是這島上最了不起的家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覺得很驕傲。」

  傅鏡殊把手裡捏了一晚上的狗尾巴草扔進草叢裡,自我解嘲地笑了,話語裡不無落寞,「你真覺得除了這個姓氏,我和原本住在這座宅子裡的傅家人還是一樣的嗎?」

  「當然!」方燈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說不定你會比他們更好……你看,你會畫畫,還會種花。」她好像也覺得自己說得亂七八糟的,撓了撓頭,笑著說:「反正我也不認識別的活著的傅家人,除了你——傅至時那個小王八和他的一家子不算,他們不配,就好像鳳凰窩裡生出的黃鼠狼,只會幹些偷雞摸狗的事。」

  方燈說完已經窸窸窣窣地爬到了牆頭,姿態並不雅觀。她義正詞嚴地說別人偷雞摸狗,自己倒好像體面地從主人家款款離去一般。雙腳在另一端利索地落地時,方燈還有些鬧不明白目送她消失的傅鏡殊在笑什麼。他坐著的地方光線是那麼黯淡,但那個笑容卻亮得像屋簷上的月光。

  或許一切都出自於她的想像。

  第五章 我贏了嗎

  第二天早上,方燈撕掉糊在破窗上的報紙,習慣性地朝斜對面小樓上的那扇窗望去。她驚訝地發現他的窗臺上多了一盆美人蕉,盆底濕漉漉的,似乎剛澆過水,油綠肥厚的葉片中綻開了嬌黃色的花。

  一旁竹床上睡著的方學農被報紙撕開後透進來的光驚醒了,單手遮著眼睛坐起來,嘟囔著,「大清早地傻笑什麼?」

  方燈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知道自己是笑著的,她訕訕地回了父親一句,「你喜歡看我一臉晦氣?」

  方學農撿起昨晚喝完的酒瓶子,倒過來晃了晃,「媽的,又沒了。樓下老杜開門了沒有?」

  「他開不開門我管不著,有本事你自己下去問他要酒。」方燈自顧梳頭。

  見女兒不買帳,方學農臉色更加陰沉,他無意看向女兒視線所對的方向,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我說我的好閨女怎麼一大早笑得跟朵花似的。你看人家,人家拿正眼瞅你了嗎?」

  「你瞎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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