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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今晚的星星

  「你能夠對自己坦誠嗎?」海安問他。

  耶穌和他對站在落地玻璃幕前。這是海安的家,此刻從落地玻璃望出去,臺北市有一半是朦朧暗淡的,暴風雨帶來了大區域停電,災情還在擴大中。

  耶穌只是望著他。

  海安伸手要抓住他的臂膀,耶穌卻斜肩避開了。

  「你不能對自己坦誠,所以你不能面對我。」海安說。

  窗外風狂雨驟,窗裡的電燈不時明滅閃爍。

  「你想要我。」海安沉聲說,「為什麼不敢說?我花了三十年才找到你,難道你還要再躲我?」

  「是的,」耶穌說話了,他說著清楚的中文,「因為我們相像,所以我不願再見到你。一道力量在前方吸引著我,一道力量在後面拉扯著我。你是我的幽靈,讓我去吧,不要再拉住我。」

  「我和你一起去。」海安急著說。

  耶穌只是看著他,像是對鏡子的注視。

  「我讓你自由,只要讓我跟著你走。」海安叫道,他搶過耶穌的小陶瓷,狠力摔擊到地上,喊道,「我讓你自由。」

  小陶瓷在地上摔裂了,迸成碎片。裡面是空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縷冷空氣,騰挪而起,逸散在大氣中。

  海安撿起了陶瓷碎片,朝自己的臉頰猛割下去。從右眼角到嘴角,海安割裂了一道猙獰的長形傷口,如泉湧的鮮血沿著他的手腕灑落到地面。

  這時候小葉驚叫了一聲,打開門匆匆逃了出去。

  小葉在海安與耶穌離去以後,即刻清醒了。她追到了海安家,當她拿鑰匙進入海安家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海安摔碎了耶穌的小陶瓷,又看見海安親手毀了容,她看見耶穌,和海安長得一模一樣的那個人,流下了一滴晶瑩的眼淚。

  小葉很驚慌,在狂風暴雨中,她淋得全身濕透,風雨中飛舞著致命的碎招牌,夾勁削過她的身邊,但是小葉恍然不見,她在雨中狂奔。

  小葉完全明白了。

  他有感情。原來海安真的有感情,他愛他。原來那一切的狂放不羈,頹廢荒唐,都是因為海安封死在內心深處的、冷峻的純情。

  風雨擊打在小葉的身上,她的身上和心裡一樣地冰涼。小葉的羅曼史,已經結束了。

  颱風漸漸轉弱,在最黑的夜裡,風雨戛然而止,雲破天開,整個臺北市全面停電了,臺北之上,是有史以來最燦爛的星空。

  明子在星光下披衣而起。在這臺北大安區最豪華的一棟大樓裡,裸身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中,明子驚醒了,她看見窗外銀河閃耀,滿天星星發光,美得就像是一個夢境。

  明子在窗臺上坐下,看星星。

  明子的命運,像一顆彗星。遠遊在天際的她,受到了一道強力吸引,自從在日本的大雪中遇到了海安,她就不由自主地飛奔而來,曾經是那麼接近,就在快要靠近的時候,卻又被那道無情的重力場推開,全速飛離。啊,海安,明子在星空下回憶著無情的海安。

  今晚的星星,怎麼會亮得這般不可想像?好像伸出手就可以摘下一顆。明子睡不著了,就這樣徹夜坐在窗臺上。燦爛的星空,讓她想起了一個地方,不是東京銀座的燈紅酒綠,而是一個遙遠的,遙遠的山上。

  那座山上的小孩子們,都長著像星星一樣,讓人驚喜的美麗眼睛,那座山上,開著一種很香的克魯娜花,那座山上的人都愛歌唱。明子閉上眼睛,仿佛又聞到了克魯娜花香,聽到了族人的歌詠。坐在臺北星空下的明子,多麼懷念這個她一輩子再也不會回去的地方。

  颱風過去

  颱風過去了,遺留下滿城飄零的綠葉,和蔚藍的天空。

  員警吹著急促的哨音,指揮被滿地枝葉和店招阻礙了的交通,忙碌的工務車來來回回,清理滿目瘡痍的街道,人們推開窗戶,看到了翠綠色的臺北城。這是一個翠綠色的星期六。

  傷心咖啡店的門前也是一片淩亂。吉兒小梅素園都來了,她們幫小葉清理風災後的店面。素園系了一條圍巾開始拖地,昨天夜裡淹了水,將店裡的地面泡得泥濘不堪。小梅擦玻璃,吉兒和小葉架起了一座活動梯,她指揮小葉爬到店招上,清理掛在上面的樹枝。

  吉兒乘空點了一根煙,正和隔壁店面的鄰居打招呼,她聽見一聲沉悶的撞擊,猛一回頭,看見小葉從梯頂跌落到了地面。

  吉兒急忙跑過去,扶起小葉,看她是否跌傷了。小梅和素園也從店裡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她們方才在櫃檯上找到一個奇怪的骨灰罐,上面還有馬蒂的證件。

  「哇操,我沒事。」小葉笑著說,聲音很虛弱。

  「小梅,快把你的車子開過來。」吉兒沉聲說。

  吉兒懷裡的小葉全身發燙,並且不停地劇烈顫抖,就像是風中的一片葉子。

  清潔婦人拿鑰匙打開海安的家門,頓時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眼前真是一個大災難,好像龍捲風吹過整個客廳一樣,所有的家飾用品都被狂風掃得天翻地覆,屋裡竟還佈滿綠色的落葉。這真是個奇景,婦人想,二十二樓上怎麼會有葉子飛得上來?她歎了一口氣,在門口換上拖鞋。

  婦人眼中的海安是個奇怪的岢先生。奇怪之處,在於岢先生從來不工作,卻又這麼富有。岢先生的行蹤很詭異,要不連續數十天不見人影,要不找了一大堆奇怪的人在屋裡日夜廝混,所以對於屋子裡這樣淩亂的景象,婦人已經司空見慣了。這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量,可是她並不抱怨,一來岢先生給了她豐厚的薪水,並且不時給她小費,有時候端一杯咖啡竟也得到千元大鈔的打賞;另一方面,婦人喜歡岢先生,在她的眼裡,認為再也沒有比岢先生長得更好看的男人了。

  岢先生真愛看書。有一次,婦人問他是不是在教書,岢先生很溫和地笑了,說,不,我不工作。岢先生也愛聽音樂,有的音樂吵得叫她頭疼,有時又很優美,連她在打掃中也覺得愉快了起來。

  現在她走到客廳,打量著從何處清掃起,婦人就看到了落地玻璃窗上的破洞。

  落地玻璃整片撞碎了,像是有什麼東西猛衝到窗外一樣。婦人這麼想是有道理的,因為地上並沒有碎玻璃。原來屋內的淩亂是因為窗戶破了,颱風掃了進來。婦人又看到客廳的地上有一大攤血跡,還有一個碎了的陶瓷,一件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灰色袍子,被風刮到了書櫃上方。

  突然之間婦人覺得很不安,心裡有恐怖的感覺。出於下意識地,婦人從碎玻璃窗探出上半身,往地面張望。沒有,婦人手掩胸口松了一口氣,樓下的地面並沒有異狀,只有無盡的落葉。

  婦人開始打掃房子,她清理了血跡。

  好幾天以後,還是不見岢先生回來,婦人自己出錢找人補了玻璃窗。她是個忠厚的清潔婦,不忍心看到主人的房子遭受風吹雨打。嚴格說起來,她也沒有損失,因為岢先生總是一次預付了半年的薪水,婦人只不過將預支的薪水挪出來而已。

  之後,婦人如常每天前來打掃,卻再也不見岢先生歸來。當她預支薪水到期的那一天,婦人最後一次將房子清理乾淨。在她關上大門前,婦人回首對房子最後一瞥,寂寥的客廳裡,只見六座時鐘兀自滴答行走,四面大鏡子靜靜映照著天光。婦人覺得很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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