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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人的感情,到底是一種高貴的本質,還是作繭自縛的未進化象徵?馬蒂陷入了思索。一個嶄新的感覺正在萌生,從山上俯看這點點綠意的曠野,那死村帶給她的感傷正在淡化中。

  耶穌在這時候站起身,繼續往山上而行,馬蒂踏著他的足跡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山勢險惡多了,即使踩著耶穌的腳印,馬蒂還是不時失去平衡,走得險象環生。耶穌總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伸出手來扶她一把,使她不至於滑落山崖。凜冽的寒風刮來,將她滿頭的汗珠吹幹,帶來了一陣涼意。他們埋首于向上攀爬,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體能的負荷已經到達極限,馬蒂的雙腿疲軟無力了,兩手也開始發抖,抓不住岩壁,他們已爬過了這座大山的中間段。馬蒂在夕色中往山巔仰望,看見尖錐形的山巔已在前面不遠,最頂尖處可以看見似乎有一棵樹。真不可思議,這座死寂乾枯的大山上,連寸草也要歷經艱難才能存活,在那山巔之上竟長得出一整棵樹。

  大山的最後一段山路太過陡峭,馬蒂估計還要好幾個小時才可能爬得到巔峰,而她此刻太累了,只想坐下來休息。幸好耶穌在一片巨岩之前停步了,攤開了毛毯坐下,這表示他準備在這裡過夜。巨岩旁邊不遠一處的岩壁,有一個橫形的天然凹陷,寒風灌不進來,正好讓馬蒂很舒服地坐臥在其中。她在凹洞裡攤開了自己的毛毯。

  才在洞裡坐好,馬蒂就看到眼前滿天橘紅色的晚霞,她不禁又從洞中走出來,往山下碕望。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住了。

  他們現在身處在接近雲端的高度。從這裡望下去,大地又是全新的風景。

  死村已經看不見了,像綠色巨手的刺蘆筍叢也隱沒成了一抹淡綠色的痕跡。那些死亡,那些欣欣向榮的生機,從這個高度看下去,都模糊了,都失去了它們的觸目驚心。

  飽滿壯麗而盈目的,只剩下藍色的大海,和西斜的夕陽。從大山上看下去,眼前只有黃色的土地,藍色的海,綻放橘紅色光芒的天空。生命在這三者之間太微小了,太微小了,只是附著在地球表面的微塵。

  大海拍擊土地之處,該是雪白色的浪花吧?從這裡看不見,但是馬蒂記得海灘邊的浪花。她是在那裡遇見耶穌的。一百萬年之後,馬蒂、耶穌,以及她身邊的所有生命都不復存在了,可能連他們的後代也絕跡了,可是天地長存,一百萬年後的浪花還是要照樣拍打著海岸。潮來,潮往,只有不用心靈計算時間的,才能脫離時間的擺弄。

  而活著的生命啊,在長存的天地裡是何等的短暫渺小,窮其一生地迸發光亮,以為自己達到了什麼,改變了什麼,事實上連痕跡也不曾留下。人是風中的微塵。馬蒂想到她在臺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盤之爭,那些自由之爭,即使爭到了,又算什麼?人只不過是風中的微塵,來自虛無,終於虛無,還有什麼好苦惱執著的呢?就算是什麼也不苦惱執著,結果還是一樣,生命本身,和無生命比起來,一樣地虛無,一樣地沒有意義。

  馬蒂因為這一段思考而迷惘了,覺得自己有點像是跳了電的機器,因為只是心中電光石火地一陣思潮,一轉眼卻發現已經是滿天星斗,月上中天,眼前的藍色大海早不見了,只剩下晦暗的天地共色。她吃了一驚,發現自己一直站在崖邊,站多久了?不知道,她的表早已丟棄。馬蒂回身望耶穌,此時的她對生命充滿了虛無感,她多麼希望能從耶穌那裡得到一點聲音,一點答案。馬蒂發現耶穌臥在毛毯上,睡得很安詳。

  今夜耶穌睡得真早。

  馬蒂整夜未眠,看著滿天燦爛的星星,她反復思索著生命有什麼意義?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第二天黎明,耶穌起身以後,卻又不急著上路。他和馬蒂吃罷了乾糧,就在晨光中靜坐起來,一夜未睡的馬蒂反而精神奇佳,腿和胳臂也不疼痛了,所以她就盤起腿隨著耶穌靜坐。這一坐真久,直到了中午時分。

  耶穌在山縫中找到了一注泉水,他和馬蒂輪流把水壺裝滿。

  他們從正午往山峰攀爬。現在連耶穌也是四肢並用了,馬蒂緊跟在他的背後,因為往上的路太艱難,隨時都需要耶穌拉著她。

  山風在背後呼嘯刮過,馬蒂學耶穌將袍子的下擺縛緊在腹前,以減低風阻。他們兩人像蜘蛛一樣,緩緩爬過了幾道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最險惡的路段中,耶穌割裂了他的毛毯,接成長索,將馬蒂吊縛在他身上。馬蒂默默地接受耶穌的綁縛。從頭至尾,耶穌和她並沒有一句交談,他甚至沒有和她對視過一眼。

  這一天的黃昏時天色非常詭異,從東方到西邊的海上,滿天彌漫著刺眼的金色光芒,滾滾積雲快速地從海上掩來,連雲塊都充滿了飽和的紅金色。耶穌一把將馬蒂提到了山巔,這裡是只容幾人立足的尖削岩塊,奔雲就在身邊竄過。山的最頂尖有一棵樹,不大的樹,應該說是長得特別高大的一叢灌木。它接近黑色的枝梗上滿布黑色的棘刺,沒有葉,沒有花,可能甚至沒有生命。這是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奇異地生長在山巔的樹。

  夜方盡

  小葉從行軍床上跳起來,看見天空的一片微光,夜已經過去了。她聽到海安床上傳來的動靜,所以就來到他的床頭。她看見海安艱難地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痙攣似的彈動,好像掙扎著要抓住什麼。

  小葉握住海安的手。海安從夢中驚醒。

  長達五十九天的昏迷,終止於一個夢,海安從這個夢裡醒來,他所看見的第一個景象,就是小葉的眼睛。

  小葉從床頭上俯低下來,雙眼亮晶晶地看著海安。

  夜方盡,窗外明晦交際。

  「天亮了嗎?」海安問,他的聲音非常沙啞。

  小葉並沒有回答,她的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眼淚悄悄滑落小葉的臉頰。

  昏迷中醒來

  海安轉醒的消息驚動了整個醫院,一整個星期,許多與這病歷無關的醫生都聞訊而來,以充滿科學研究的精神加入各種評估討論。吉兒素園小梅帶來了各種補品,她們從主治大夫那裡得知,海安在心智和體能上復原的速度可以說是奇跡。大家都高興極了,圍繞在海安的榻旁流連不去,都爭著告訴他這些日子來的經過。

  海安的特等病房熱鬧得像是喜慶節日。

  自從第三天下床,試著站立行走以後,海安再也不願留在病床上了,一整天小葉推著輪椅,緊跟在海安身旁,隨時要他坐下休息。這努力常常失敗,海安的精力正在迅速恢復,他很快便拒絕再坐輪椅。

  護士們也常常借著若有似無的理由,到這病房裡走動。看到海安精神良好,她們甚至坐下來聊天了,病房裡洋溢著歡笑聲,好似病痛遠離了這醫院。雖然開刀及久臥之後的影響猶在,海安常有體力不濟的時候,但是他大多隱忍不表現疲態,大家只看到海安比以前更加爽朗了。他從病房裡打出大量的電話,遙控整頓他荒廢已久的股票投資,又神采奕奕地和小葉討論傷心咖啡店重新開張的事項。

  海安和吉兒長篇大論。海安當面吃下小梅為他做的整鍋燉雞。海安幫素園擬了一個股票投資計畫。

  只有在夜闌人靜,連小葉也回去的時候,海安的病房才恢復了寂靜。

  一個點滴瓶陪伴著海安,他靜臥在床上,無法入睡。自從車禍後的長眠之中醒來,他就陷於無法入眠的狀況。

  這幾天,海安總是沒有來由地回想了很多事情。他常常想起海寧,還想起了一件幾乎不存在於他記憶中的事。

  那是奇怪的一天,家裡充滿了客人。那時的家在美國,海安才半歲大,他趴躺在漆成白色和藍色相間的嬰兒床中。

  特製的雙倍大嬰兒床,床上有雙份的枕頭,兩床小被子,床頭吊著兩個彩色旋轉風球。

  只有小海安一人躺在嬰兒床中。大人在嬰兒床外面走動,好多人。他們急促的討論聲不時偏高了,爸爸以一個輕輕的噓聲壓制了嘈雜。「不要吵,海安睡著。」爸爸說。

  他們以為小海安睡了,他們以為小海安聽不懂這些討論,但是小海安聽得懂,他尤其注意媽媽的聲音。

  媽媽一直堅持著。她與所有的人意見相左。

  「不要西洋的東西,你們聽我說,海寧是個中國孩子,我要給他中國的方式。」媽媽說,她一直重複這句話。

  小海安從嬰兒床的縫隙中望出去,看見大人們圍繞在餐桌前。餐桌上,是一個小小的骨灰罐,咖啡色的陶制小瓷,在燈光下微微發亮。

  「火葬以後,」媽媽用英語向小海安的爺爺奶奶解釋,「骨灰裝在這裡面。」

  「梅姬,」爺爺叫著媽媽的英文小名,他說,「你總不能永遠把骨灰帶在身邊吧?」

  「不帶在身邊。骨灰罐要供奉在廟裡,中國的寺廟。」媽媽說,她盯視著爺爺的眼珠。每當媽媽打定主意的時候,她就是這個表情。

  那是小海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了那個骨灰罐。之後的三十年,海安完全沒有再想起這個陶制骨灰罐,還有海寧的中國式葬禮。

  一直到他旅行於馬達加斯加,遇見了耶穌,第一次見到了他隨身帶的陶瓷時,海安忽然有一個感覺,他再也離不開耶穌了。

  但是耶穌並不需要他。

  連續三次固執的跟隨,海安終於都心碎地回到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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