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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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蒂想起來了,耶穌那冰冷的黑眼珠,像星星。 星空下的馬蒂,好像觸及了一個很縹緲的領悟,一時還想不清楚。而她對於耶穌的失望卻漸漸轉淡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船已靠了岸,停在他們出航時同一個港口。馬蒂隨耶穌下了船,在漁村裡馬蒂四處張望,可是已經找不到那只狗的蹤影。 這一次沿著海往北走,走了兩天以後,漸漸脫離了幹原,海邊的大地漸漸地披上了綠茸茸的灌木。外形像巨大酒瓶的猴麵包樹處處可見,在叢林聚集處偶爾可以看見人煙,多半還是安坦德羅人,在曠野中搭蓋錯落比鄰的棕櫚屋,形成了遺世獨立的小小村落。 他們並不打攪這些村落。白天裡他們採摘野果,飲河水,晚上就露宿在星空下。天氣越來越冷,但是馬蒂已經比以往強壯了。他們途經了馬蒂寄存行李的阿薩里歐小鎮,馬蒂在鎮外停足,遠望小鎮上的十字路口。那天她等待公車的木欄,欄裡的兩隻驢子都還在,靜靜呆立在木欄後面。 耶穌並沒有停步,他走向鎮的左邊的短草原。馬蒂躊躇了一會兒,才舉步追向漸漸遠去的耶穌。 短草原上的樹叢越來越多,遠方開始可以看見起伏的山脈。這天他們在一個湍急的河邊歇腳,馬蒂和耶穌各自尋找一片河岸的石灘,下水沐浴並且洗衣服。洗完後馬蒂以毛毯掩蓋赤裸的身體,躺在平整的石面上曬太陽,一邊等著她的衣褲晾乾,溫暖的陽光曬得她昏昏欲睡,忽然眼前一堵黑影驟現。 耶穌拉她的手起身。毛毯滑落,馬蒂心裡吃驚,一手抄起毛毯。耶穌有力的手卻拉著她下了石頭,到巨石後的暗處。 馬蒂正欲開口,耶穌伸手制止了她。耶穌望向河灘邊的一方,他始終沒有望向馬蒂。 河灘對面一輛吉普車駛來,並直接沖入河面,車輪將淺淺的河水濺起兩片帶著虹光的水花。吉普車從巨石前不遠處越水而過。因為巨石的掩護,並沒有發現馬蒂曬在岸邊的衣物。馬蒂看到車上坐了五個衣衫襤褸的散兵,都帶著長槍,他們因為驅車過河而開心了,尖聲怪叫著,還開火射岸邊的卵石。 內戰頻仍的馬達加斯加,因為人為的紛爭,在這曠野裡製造了流竄的散兵游勇。雖然沒有燒殺擄掠,但擁槍自重隨意擾民之事是有的,馬蒂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些傳說中的散兵。 吉普車消失在短草原上。馬蒂早已凍得全身發抖,她發現自己的赤裸,趕緊撿起腳邊的毛毯裹上。 他們又上路了,在黃昏時分,他們走進了一片稀疏的棕櫚地,三三兩兩相依生長的棕櫚,就像三三兩兩沉凝的人影,四處錯落在平原上,一望無盡就像一個棕櫚迷宮,往每一個方向望出去,景致都一模一樣。走到第二天的黃昏,馬蒂回首,感覺他們真的迷失了,在原地兜圈子,直到她看到那遠方的村落。 走到村落前的時候,太陽正好在村落的背面落進了地平線。天迅速地黑了。 黑暗的村落,沒有一盞燈,一片死寂,冬風呼號著刮過,這村子有肅殺的氣息。 耶穌在村落外側一棵大樹下落腳,馬蒂則在旁邊另一棵濃密的樹下。吃了乾糧晚餐後,馬蒂對於村落的好奇升到了頂點。這村子還是一片死寂,只有屋舍最深處仿佛有一點亮光,但安靜得過分了,好像沒有人跡。 一隻馴養的豬漫步踱到馬蒂前面,用長鼻子嗅嗅馬蒂。它餓了,馬蒂拋一塊麵包給它。 馬蒂忍不住站起來,走向村子裡。她穿過幾間棕櫚屋時刻意往裡面張望,屋裡一片黑暗。有一間房屋的門扇大開,馬蒂壯膽走到門前,正好裡面走出了一隻狗,它友善地搖搖尾巴,又乞憐似的嗚叫著。馬蒂便探頭進屋裡,等到雙眼適應了屋裡的黑暗後,她看見裡面有一張矮床,床上躺著一個人,地板上也躺著兩個人,都是僵直不動的兩個身影。詭異的安靜,空氣中充滿了腐敗的氣味。 馬蒂掩口倒退了兩步。這些人,是睡了還是死了?她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快步跑出村落,回到耶穌身旁,喘得像個孩子。 大樹之下耶穌兩腿交盤端坐著。他的雙手在腹前輕輕結印,吐納舒緩,眼觀鼻,鼻觀心。很少見到他這樣肅穆地打坐,馬蒂便不敢擾動他了。她去另一棵樹取來了她的小背包,挨著耶穌身畔坐下,才覺得不怕了。 這一次耶穌竟然靜坐徹夜,馬蒂最後睡著了。她醒來時見到了東方火紅的朝陽,那只狗正在聞嗅著她的背包。一轉身,看到耶穌方才結束打坐,正在緩緩舒展他的四肢。馬蒂爬起身走近晨光中的村子,看到棕櫚葉的屋頂結滿露水在陽光裡閃耀,但還是不見人蹤。 白天裡畢竟膽大多了,馬蒂再一次進村落。這次她是走到最裡處,看見四處敞開著門戶的房子,黃蠅四處飛舞,有些甚至撞到了馬蒂臉上。 隨意挑一間房子,馬蒂從門口探望進去,這次她看到了床上橫陳了幾個人,蠟色的面孔,黃蠅在他們的口鼻處穿梭。是死人! 馬蒂返身正要奔去,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另一個屋子裡爬出了一個人。馬蒂停足了,才看清楚這是一個中年黑膚的男子,真的是氣若遊絲。他張口想叫喚馬蒂,但太虛弱了,結果僕倒在地上,手足都明顯顫抖著。 馬蒂快步繞了村落半圈。原來,這是個遭瘟的村子,不知道得到了什麼樣的傳染病,已經有大部分的村民死亡,剩下不到十幾個活口,也都處於瀕死的狀態。從死者的模樣很容易觀察出來,他們都死於嚴重的嘔吐和下痢。 跑出村落時,馬蒂腦中思緒如飛。她原本直覺地想到,快快逃離這死神的領地。她和耶穌很可能昨天就染病了,該不會也死在這裡吧?她一邊跑,一邊下意識地以袖子掩住口鼻。 但是一個念頭又猛然生起,耶穌能看病,也許他救得了其他的人。 跑到耶穌面前時,驚慌極了的馬蒂拉住耶穌的衣袖,匆忙將村子裡的慘況說了。為防語言不通,她用中文、英文、法文各說了一次。她抬頭仰望耶穌,沒想到正如她所料,耶穌靜靜地轉開臉,從風中走了開去。 一整天馬蒂心焦如焚。她放棄了逃離疫地的想法。她在躺著死人的民宅裡找來了水桶,一桶桶提水喂下痢得虛脫的病患喝了。她繞著村裡外跑了一大圈。電話,只要找到電話甚至電報機,只要能向外通訊,也許就能找來援手,但是這村裡完全不見電器。她又想找到任何一種交通工具,可以急馳到外求助,從當初南下的旅程中得來的概念,她知道這裡最近的人煙處也要一兩天路程。但是並沒有交通工具,連一頭騾子都沒有,只有自由漫步的豬。 她哀求了耶穌十幾次。恐怕語言不通她又比手畫腳地述說,但耶穌一如往常並不理會她。而很奇怪地耶穌也不打算離開這裡。他寧靜如昔,在樹叢裡逛逛走走,要不就是安詳地靜坐。馬蒂只好扯住他的手腕,要拖他進村子。 「救救他們,耶穌,我知道你能。」在大寒中馬蒂揮汗如雨,但是她只得到蜻蜓撼柱的感覺,耶穌是頭大象,任她怎麼拖怎麼推,也不能挪動他半步。 入夜之前,殘存的病患又死了九人。現在只剩下一個婦人,一個小女孩,和一個早就不哭了的嬰孩。 「你怎麼能見死不救?」馬蒂哭了,她抹掉淚水,憤然望著耶穌。馬蒂看見的,還是耶穌的那雙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像冰,平靜得像死亡。 第三天的早晨,馬蒂躺在村子中心的水井旁,她又髒又亂又累,懷裡抱著在黎明斷氣的嬰孩。另外那個婦人和小女孩,則在更早之前的黑夜裡,停止了呼吸。 某些東西在馬蒂的心裡也停止了,大風吹來,風裡的黃沙掩上這個死絕之村,一切都隨風而逝了,馬蒂和耶穌親眼看著這村人死光。她親眼看見他袖手旁觀,對於他們的垂死冷漠得沒有伸出援手。 不可原諒!這一次再多的玄妙的寧靜也不能遮掩耶穌那根本上的無情。為什麼眼睜睜看著病魔摧殘這些人卻無所謂?他分明懂得醫術,即使說他覺得這些人病得太重了,無可救藥,以行醫者的立場,至少也應該試試看,總該試試看啊。 將死去的嬰孩還回去他死去的母親的懷抱,馬蒂花了幾秒鐘考慮,本想要把死者掩埋了,可是屍體實在太多,遠超過她的體力所能處理。另一方面她也想到,應該將這個死村保持原貌,讓後來的人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她將死者靜靜留置在他們死去的地方。站在淒涼的村口,馬蒂的心中充滿了慍怒。 沒有藉口,不可原諒!什麼理由都不能挽回馬蒂的失望。假如耶穌從來不理會任何人,那還猶可解釋,可是偏偏馬蒂看見他行醫于西薩平原,這次卻吝於救治瀕死的村人。不要跟我說你行不行醫是興之所至,你這種虛無縹緲只有辱沒了醫生的稱號!馬蒂用她最拿手的中文對耶穌怒叫道,一想到耶穌可從來也沒有自稱過醫生,她又悻悻然高聲喊:你的寧靜,只是偽裝得太好的無情!耶穌的反應是,完全不出乎她意料,靜靜地轉開頭。他正要離開這村落。 「你到底有沒有心?為什麼不說話?」馬蒂挽住了他的褡褳,不讓他就這樣轉身離去。結果耶穌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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