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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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蒂和耶穌花了一整天摘取野漿果和樹籽,又將水壺裝滿。 第二天天亮,踏上旅途之前,馬蒂蹲下來摟住了狗,說:「不要再跟了,狗。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你回去吧。」 狗不能明白,狗也無處可以回去,因為除了耶穌和馬蒂,在這曠野中它不屬於任何人。當馬蒂揮手趕它時狗嗚咽了。 馬蒂緊咬著嘴唇,撿起石子丟向狗。狗吃驚了,它的尾巴卷向肚皮,遠遠地跑開,一邊跑,一邊還轉頭心碎地回望。 這一幕耶穌似乎沒有看見,他正對著朝陽臨風而立。 不止是對於狗,結伴而行了兩個多月,耶穌到現在還沒有和馬蒂對望過一眼,一眼也沒有。 他們進入了沙漠。在馬達加斯加的隆冬裡,耶穌和馬蒂穿越無盡黃沙。除了處處起伏的黃色沙丘,和寂寥的藍色長空,天地之間什麼也不剩了。這是真正死寂的絕境。 馬蒂的日記裡寫著:八月十一日,不停地向前行,好冷的風,好燙的沙。 在沙漠裡的第二天中午,當耶穌和馬蒂並坐在沙丘的向陰面休息時,那只狗從沙丘背後繞了出來,遠遠低嗚著,滿臉卑微的、知錯的表情。它為著追隨主人,走進了這片黃沙。 「來就來吧。」馬蒂招它過來,歎口氣輕撫它的頭,自言自語,「但是你吃什麼呢?」 沙漠裡的第三天,餓得四腿顫抖的狗終於接受了炒米的晚餐。它津津有味地囫圇吞咽,發覺滋味並沒有想像中糟糕。可是這發現為時已晚,因為它剛吃了馬蒂僅剩的炒米,採摘來的漿果也所剩無幾,最嚴重的是在狗的分享之下,馬蒂的存水已經快喝光了。 馬蒂在手電筒的光圈前攤開馬達加斯加的圖,很不明白地圖上看起來這麼小的沙漠區,不應該在走了三天之後,還是看不到邊際。 第四天的下午,馬蒂追到了耶穌跟前,第一次開口對耶穌說話。她說:「你的水,分給我一半好嗎?」 不管耶穌的反應,馬蒂就自動取過他腰際的皮水壺,倒出一半在自己的碗中。她知道耶穌不會開口,而她也太渴了,等不及耶穌的回答。馬蒂把碗中的水分一半給了狗。 第五天,連耶穌的水壺也幹了。馬蒂和狗又將耶穌的存糧分食一空。 頹坐在黃沙丘前,這已是進入沙漠第七天。半因脫水半因日曬,馬蒂接近昏迷,她才在昨天拋棄了巨大的行軍背包。所有從城市裡帶來的物品都遺留在黃沙裡,包括有幾件換洗衣褲,那只壞了的手錶,半罐咖啡粉,一罐拌炒米的沙茶醬,幾本她所喜歡的詩集,購物殺價用的電腦,一架隨身鐳射唱機和十幾片CD,乾電池,一大堆卷起備用的塑膠袋,一疊保麗龍免洗碗和免洗竹筷,手電筒,大號的乾電池,簡單的化妝品,護手膏,香煙,鏡子,回到城裡穿的涼鞋,照相機和底片,打發時間的掌上游樂器,沿途買來的民藝品。當要丟棄有蝶翼的生理護墊時她猶豫了,但是小背包實在容納不下,而她如果再背著原有的重擔,很可能活不過明天,所以一咬牙全數拋棄。她現在只剩下一個隨身小背包,裡面是一張毛毯,一隻鋼杯,一把瑞士刀,一本日記,一個錢包與證件夾,打火機,一個空的水壺。 黃昏時分,沙漠開始刮起冰冷的風了,原本中熱衰竭的馬蒂現在又覺得冷,她眯眼看見南十字星漸漸浮現於天際,大風呼號,馬蒂的手足漸漸失去了知覺。她在和狗一起昏過去以前,仿佛見到耶穌卻在風裡站起來了,敞開他的領口,雙手大張浴在寒風中。 很熟悉的景象。 耶穌背起馬蒂,狗也勉強站起跟上,他們繞過黃沙丘。就在馬蒂昏迷就死的黃沙丘背面,一彎月牙泉清澈如鏡,兩棵巨大的猴麵包樹從水湄拔地而起,灑落了鮮紅色的麵包果到泉水中央。 馬蒂和狗伏地痛飲泉水,從水面上她看見猴麵包樹的倒影,還看到肥大的魚優遊嬉戲。馬蒂一伸手,就撈起了一隻。在燦爛的星空下,馬蒂烤熟了魚,和狗都飽餐一頓。 吃飽以後,馬蒂撿拾熟透的猴麵包果裝進背包,她又準備抓魚,串起背在背後曬乾了以備食用,耶穌卻伸手阻止她了。順著耶穌的手勢,馬蒂向遠方碕望,才看到地平線上有燈火點點,那是大海上的漁火。沙漠已到了盡頭,他們又回到西薩平原向西的海濱。 當他們來到這小漁港時,早晨市集中的人群都聚過來,很稀奇地圍觀著他們。馬蒂不禁用手指梳理一下頭髮。以城市裡的標準看來,她實在又髒又落魄,但身處在沙漠邊緣的小漁港中,這種模樣還不算令人側目,人們圍觀的原因,是耶穌,他們認得他。不知道為什麼,看見耶穌的到訪,他們都開心了,嬉笑著,用奇怪的法文叫他耶穌,有幾個孩子甚至伸手抓抓他的長髮,尖聲笑鬧。他們都喜歡他。 在一個棕櫚樹葉搭蓋成的涼亭裡,村民聚攏在耶穌身旁,爭著要摸摸耶穌的衣擺。不知道從何得來的概念,他們相信觸摸耶穌可以得到健康。靜靜坐在擾攘的村民中,耶穌很安詳,村民的推擠於他是一陣風。 馬蒂坐在礁石堆砌成的港堤上,狗靜臥在她的腳邊。海風很猛烈,她從輕行囊中取出毛毯裹住全身,一邊卻伸出腳趾輕輕點沾海水。很悠閒,沒有什麼比得上生死交關之後的悠閒來得悠閒。 通常來到一個新的村落時,馬蒂總要先到街市上逛逛,買些有紀念價值的特色商品,順便補充水糧。現在她寧願坐在海邊,在晨曦中看著人群擁聚在耶穌身旁。她的背包太小了,什麼也裝不下,而拋棄所有家當的心更寬敞了。有什麼袋子,可以裝得下這沙漠邊緣燦爛的晨光? 離開臺北的時候,沒有料想到旅程會變得這樣。坐在大海和沙漠之際,世界的邊緣上,滿身風塵,又一無所有,像個乞丐。用手指梳梳頭發,啃一顆撿來的猴麵包果當做早餐。吃飽了,用布袍抹抹嘴,馬蒂再度攏緊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布袍。生活,原來可以這麼厭足而同時這麼簡單。 中午時分人群漸漸散了,一些漁船回到港口,而一些漁船正要出航。耶穌也踏上港堤,馬蒂背起背包跟隨上去。在港堤的盡頭有一艘平凡的漁船,大約有十五公尺長,馬達動力,有兩個衣衫襤?的水手正忙著收纜繩。戴著帽子的船長兩臂大展,朗聲笑著歡迎耶穌上船。對於馬蒂,他也表示歡迎,但是那只狗就被阻擋在船舷外了。 彷徨的狗,在岸上來來回回再三地打轉,考慮著要泅水上船,但是又不敢。馬蒂哭了,她覺得自己是個狠心的拋棄者,對著岸上的狗喊道:「去吧,狗,去找你的新主人。」頓了一會兒,她又說:「有主人才有自由的狗……」 狗最後在港堤上趴下來,鼻尖對著遠去的船,它嗚咽的哭聲隨風傳到馬蒂身邊。 你會找到新主人的。狗,其實你並不用依賴人。馬蒂看著狗消失在港口的人影中,她知道狗會存活下去,可是這並不能寬慰馬蒂的心疼。船離海岸很遠了,她還憑靠在船舷上皺緊著眉頭。 四肢健壯,可以自己狩獵為生的狗,被自己的生存經驗蒙蔽了,以為沒有了主人就失去全世界。風裡面仿佛又傳來狗的哭聲。背負了家犬的習性的狗,沒辦法想像它獨立生存的本能。它因為得到了自由而哀嗥。 海風將馬蒂吹得一陣猛顫。她想到,人不就像海岸邊的這只狗?用生命緊緊抓住自己的桎梏,不是不自由,是不敢也不能想自由,像冰一樣冷的領悟。馬蒂回想起自己的生活。被生存過程中的鎖鏈拴住了,馴服了,投降了,已經沒有勇氣也沒有想像力去咬斷鎖鏈,是她自己在抗拒自由。 海風停歇了,原來是耶穌來到她的身旁。在明亮的陽光中,耶穌注視馬蒂的臉。 第一次,馬蒂看進去了耶穌的眼睛。 船一直往西而行,第一夜過去以後他們已經在茫茫的大海中央。馬蒂發現船長原來能說幾句英語。 在簡單而斷續的對話中,馬蒂才知道船正往非洲莫三比克的海岸航行。這船長是黑膚的梅裡耶人,因為常走私——他說是貿易——馬達加斯加的珍禽異獸到南非去販賣,因而學會了一口奇腔怪調的英語。他的英文只有單字組合而毫無文法概念,但是在溝通上已綽綽有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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