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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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喔,而別人就是地獄。你這個存在主義狂。」吉兒拉衣襟擋風,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一口後,又把煙遞給了海安。 「不是嗎?要不是有別人,何來拘束之中對自由的渴望?要不是有別人,我連自由都不需要。」 「可不是?要不是有別人創造的文明,我們到現在還拿著石斧,蹲在山崖上瞪著太陽發呆;要不互相抓抓身上的跳蚤,根本就不會有自不自由的問題,那是太高貴的困擾。」吉兒說。她是真的嗤之以鼻了。 「再好不過。有誰能說文明的進步是可喜的?文明的人給了自己什麼?給了世界什麼?誰確定我們需要文明?」 「只要今天你能用精確的語言發表出這批評,你就沒有資格說你不需要文明。」 「價值觀的問題。價值觀告訴我們,文明的在野蠻的之上,道德,善;禮教,善;犧牲,善;秩序,善;人文人本人道,善;粗野,惡;頹廢,惡;放蕩,惡。我們共同製造出價值觀作為我們的牢籠,乖乖守在裡面出不去了。這情景和野蠻人蹲在山崖上發呆,差距有多遠?」 「當然不一樣了。人類在啟蒙的過程中,一點一點聚集智慧的火花,那成果全人類共用,所以今天你衣食豐美,還能優遊在知性和理性的思維中。難道這些沒有意義嗎?價值觀是文明發展的羅盤,它約束你但它也培養你。你從中受惠、滋長,現在你唾棄它,Fine,文明的可貴就在容納各式各樣的主張,各式各樣的思考。隨你的高興。至於我,我不會因為文明的束縛而陷於反文明的頹廢中,我寧願將顛覆的想法拋在腦後,擔負起社會精英的責任,為社會未來的出路努力。什麼是自由?人既然群居在一起,要在怎樣的理性約束下共用自由?這才是應該努力的方向。」 「我謝謝你。」海安在石礫上舒展他的臂膀,海風吹起他額前的頭髮。他說:「就是你這種理性解放主義分子,以社會責任之名,將你們的意願濫行在大眾的意願之上,帶給大家最大的不自由。」 「至少我們關心群眾的幸福。」 「多麼耳熟!極權的法西斯分子不正也是這麼說?」 「你頹廢得太極端了。」吉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尖刻,馬蒂不禁轉頭去看她,小葉也看她,素園也看她,原本低頭悄悄私語的藤條和小梅也抬頭望向她。吉兒說:「上天給了你接近完美的資質,結果全被你糟蹋了。你是一個混帳的靈魂,心中只有自我,忘了你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忘了世界上還有多半的人活在艱難中,艱難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批評這個世界。」 「那又怎樣?」 「只要你開始想想別人,只要那麼一秒鐘,你就會發現自己的頹廢是多麼的自私愚蠢,你就會知道不應該再把自己浪擲在那種虛無中。開始想想這個世界吧。」 「那又怎樣?」 「你就會感覺人類的命運比你一個人的苦悶重要多了。」 「人類是誰?」 「人類就是每一個人。」 「很好。那麼你告訴我,還有什麼價值的終極性,高過於每一個人的生存?」 「和平,正義,公理。」 「和平,正義,公理為的是什麼?」海安以肘撐起上半身,他語帶調侃。 「群體的生命。」 「群體由誰組成?」 「每一個人。」 「那就讓每一個人去自主吧。不要用這些堂皇的價值觀去干涉每一個人的生存。」海安說,他又仰天躺了回去。 「冥頑不靈。就只會玩弄言辭中的吊詭了麼?我可不會被這種似是而非的邏輯唬住。海安你的書都白讀了。自由不存在?你錯了,自由是對你這種無可救藥的唯我主義者不存在,你們要的是不受干涉的絕對的自由。你要知道,獅子的自由就是綿羊的死亡,只有適當的約束和自製,大家才能一起存活,而且很自由。你不懂,讓我來告訴你,自由是什麼。」 吉兒的音量越來越大,連原本被這艱澀的對談耗光興致的藤條和小梅,也噤聲等著她的答案。吉兒一把拉下頭上的羊毛巾,連帶把馬蒂的頭髮也扯亂了。她說:「自由來自愛,你能懂嗎?沒有愛的人!」 「自由來自愛?」小葉遲疑地複誦。 「對。自由只來自愛。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愛,還包括對一切理想的追求。當你心中燃起那種火一樣的熱情,在自己的意志驅動下,全心全意,不顧一切阻礙去追求,別人非難你,不怕;環境阻撓你,不怕;因為你已經完全忠於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因此,只要有愛,你在哪裡都自由,不管你是在監獄裡,還是在臺北,沒有人可以剝奪這自由。」 「按照這邏輯,你憑什麼去批評我追求『無可救藥的唯我主義』的自由呢?」 「錯了,」吉兒高聲說,狂烈的海風吹起她一頭長髮,她俯向仰天躺著的海安,她的發梢於是像鞭子一樣地抽打海安的臉頰,「你根本不自由。你沒有愛,你沒有方向。」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吉兒叫道,「你什麼人都不愛,你什麼事都不愛,你以為這樣很瀟灑自由嗎?不!那不叫自由,你那叫自生自滅!自——生——自——滅!」 吉兒聲嘶力竭地喊出來,她原本蒼白的臉頰也漲得通紅。大家都震懾了,齊望向海安。 海安,仰天面對著夜空,他的嘴角漸漸地,漸漸地上揚了,大家看到在海安臉上,幾乎是一個美好的微笑。 「好得很哪,我要的就是自生自滅,自生自滅的人本來就不管別人作何感想。」海安說,「吉兒,你就是別人,造成不自由的別人。世界上充滿了你這種理性的文明人,一方面堅稱自己信仰自由,一方面又強迫別人接受你們的自由觀。你們沒辦法寬容地去接納異類。不要說寬容,你們連瞭解的想像力都沒有。就算我選擇自生自滅,那又怎樣?你憑什麼來匡正我,規範我?誰有資格幫別人選擇一種生活方式,又告訴他這才叫做幸福?沒有人!我要的不過是不受干涉的生存,只依自己的感覺而活,不去管別人的價值觀,連這點你也無法寬容嗎?理性的社會精英?」 馬蒂在風中抱緊她的膝頭,這風突然之間不再寒徹心扉,她的心頭湧現一股熱流。依照自己的感覺而活,不要去管別人的價值觀。同樣的一句話,不是傑生當年告訴她的嗎?這句話並不費解,但是她用去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如今才開始嘗出一絲況味。 「文明發展究竟是把人帶往幸福,還是毀滅,這個連我也無法定論。」吉兒說。她的聲音漸漸低沉,恢復了平靜,「我只知道,只要還有人,不是那麼唯我地只憑感覺,而是多關注一點社會責任,那麼人類的命運就還有前途。文化的棒子已經傳到我們手中,身為知識份子,這就是我們必須承受的責任。」 「偉大的人本主義。」海安說,「我以為,只有人才會覺得人本主義是寬闊的。」 「難道你不是人?」吉兒俯下頭逼視海安。 海安終於顯出了一絲的不耐煩,他揮揮手說,「我是。沒有選擇。」 「我懂了。」馬蒂突然開口。她的音量很清楚,大家都轉向她。馬蒂說,「我懂你要說什麼了。你是對的,海安。我充滿了不自由的痛苦,只知道我要掙脫價值觀的束縛,卻沒想過掙脫以後,要拿什麼來承受沒有價值觀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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