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三


  這是一座臺北最昂貴的私人俱樂部,他們五人的身份累加起來也不一定足夠涉足其中的美麗夢境。馬蒂隨著其他人走到門前不遠的花台邊,大家都席地而坐了,不顧那些華美貴人的側目,五個人相顧含著調侃,都坐著。

  一個看來極穩重的中年服侍者走過來,很禮貌地頷首微笑:「對不起,這裡只有會員才能進來。」他的口音有些微的廣東腔。

  「我們是貴會員請來的客人。」吉兒說。

  「喔,請問哪位呢?」

  「岢海安。我們要在這裡等他。」

  「喔。是的。岢先生。那麼你們是否到候賓室等著?」

  「謝謝了,我們覺得這裡挺好。」

  中年服侍者困惑了,他思考片刻,恢復了從容,頷首作禮:「那麼如果有需要,請務必告訴我。」

  中年服侍者先倒退而行兩步,才轉身走開去。

  這裡是左近最高的山丘了,夜裡涼風襲人,五個人就這樣坐著。吉兒與素園抱膝抽煙,小葉跳上花台蹺著腳哼歌,藤條乾脆仰天躺下看星星,大家都很自在,旁若無人。

  馬蒂漸漸瞭解這群朋友為什麼可以在百忙之中,常常到傷心咖啡店相聚。像這樣不顧旁人的聚地等候,太過風格,像是進入法國的新浪潮電影中,真實生活裡的拘束拋之如過眼雲煙,開始面對生命中的脫軌之必要,浪漫之必要……她抱緊雙膝,靠著小葉,覺得很快樂。

  「海安他,會不會來呢?」馬蒂問。

  「誰知道?」吉兒仰頭吐煙圈。

  「吉兒說,岢大哥是職業的缺席者。」小葉說。

  這麼說大家並不在乎海安來不來了?馬蒂有一點失望,她倒是希望進這俱樂部看看。

  遠遠的山的那一邊,路的盡頭有一些騷動,像是悶雷一樣的轟然聲響漸漸靠近,俱樂部門口等待進入的賓客們都轉頭翹望。來了!一群重型機車像奔馬一般聲勢驚人地駛近,一共有七輛,都是海安的那種真正重型機車,車上的人都是囂張的飛仔打扮,海安在他們之間,跟其他人一樣,海安也綁著頭巾。

  七輛車駛到馬蒂他們眼前,紛紛下車。馬蒂隨吉兒他們站起來,只見海安與其他騎士把臂說著話,海安裸著的臂上那個刺青,在花園的探照燈裡斑斕得醒目。馬蒂看清楚了,是兩條蛇吐著信,交纏成螺旋狀。朋克騎士們圍著海安,馬蒂看得出來,他們以海安為首,他們都眷戀海安。一個高大且俊美得出眾的飛仔在海安耳畔說了句話,馬蒂清清楚楚看見他吻了海安的耳垂,騎士們都上了車轟隆離去。

  海安兩臂各搭著吉兒與小葉,大家朝俱樂部門口走去。還未到門口,那中年服侍者已匆匆迎向前,表情失去了原有的穩重。他的背後門口處佇立了幾位衣著高貴的會員。

  「晚安,岢先生,晚安。」服侍者說。

  「晚安。阿Paul。」

  「岢先生您,」阿Paul的表情很艱難,「我們討論過的,您不能穿這樣進去。」

  阿Paul的不安具有十足理由。海安的上半身穿著一件短背心,裸露著半個胸膛,胸前繞著粗銅項鍊,肚臍隱約可見,低腰牛仔褲上有幾個綻縫。就算是在城裡的迪斯可,海安這身打扮也叫人側目。

  「放心,我不為難你。」海安笑了。小葉卸下她的雙肩背包,從裡面拿出一件上衣,一件外套。

  然後,在賓客們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海安揚臂脫下背心,裸著他的上半身。馬蒂也不能不睜眼注目,海安他那從胸膛到腰際的壘壘肌肉,年輕、均勻又壯麗的胴體。海安先扯下頭巾,甩甩頭,再從容地換上上衣。小葉幫他穿上外套,素園幫他摺起背心,阿Paul尷尬地回頭看看賓客們。

  「擔心什麼?這麼養眼的鏡頭,白白便宜他們了。」吉兒笑著。

  在大家的簇擁之下,海安進入俱樂部大門。在進門之際,他順手塞了一張千元鈔票進阿Paul上衣口袋中。

  一進大門,是一座歐式的大型中庭花園,花園中還有仿古的優雅水榭,一個南美風味的外國小樂團正演奏著輕快的歌曲,花園裡錯落著露天桌位,處處火炬、燭光搖曳。

  過了花園是一排橫式的歐式建築,海安領著他們進入大廳,在壯觀的宮殿式餐廳裡,海安點了一份地中海燒烤海鮮全餐,馬蒂與其他人湊興地點了一些串燒和飲料。海安餓了,很快將他的食物吃得精光,然後大家一起喝整壺供應的咖啡。海安在一本燙金有他名字的專用簿上簽賬,用的是服侍生呈上的一支通體澄金的筆。

  之後,穿過重重豪華休閒設施,還有些很洋化的時髦運動,壁球間,板球區,槌球場,電腦模擬高爾夫球棚等等,他們來到了俱樂部領土的最外緣,一個面向臺北市夜景的山坡。

  夜深了,這綠樹籠繞的山坡非常寂靜,沒有其他客人佇足。遣走了服務生後,他們一行人佔有了夜裡的整片樹林,眼前囊括整個臺北市的璀璨夜色。一片燈光大海熠熠生輝的壯麗景觀,像一隻閃耀著千萬個金色鱗片的巨獸的,像集合了無數星斗明滅著無數命運的,像一片碎鑽海洋的,臺北。

  馬蒂席地坐下。這兒經過特殊培養的青草觸感很柔軟,她幾乎想躺下了,但又捨不得山下這一片燈海風光。素園與小葉沿著山坡邊緣散著步,海安和吉兒不見了人影,只有藤條坐在她身邊。

  「好美!這些燈光像星星,我就是其中的一顆,」馬蒂揣摩著臺北的地形,遙指西南角邊的部位,「在那裡,有點閃爍的那抹燈光。你呢?你是哪一顆?」

  藤條將左右看了一圈,搖搖頭說:「我不是哪一顆,哪一顆也不是我。我是很多顆的總和,這裡、那裡,很多很多顆。」

  「哦?藤條很狡猾,狡兔多窟。」

  「這麼說也對。一顆哪夠?除非你甘心做個小人物,一輩子受人擺佈,不然你就千萬不要釘死在一個地方。這樣講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

  「小精靈你總玩過吧?」

  「玩過。」

  「這個世界就是一場不平衡的競賽,我們是一個個單打獨鬥的兵,很弱,很渺小,像小精靈,你不吃人,人家吃你。要強壯,就要吃下你身邊的所有你找得到的東西。吃得多了,豬羊變色,變成人家怕你,走到哪裡都威風凜凜,不必挨氣受委屈。」

  「你一定領教海安的地盤論了。」

  「我管他什麼論。海安書讀得多,他天生是少爺,沒有經過窮困渺小的痛苦,但是我知道。你看這片燈海像不像鑽石?每顆燈代表一個人,每個人代表一堆貨幣,我書讀得不多,但是市場經濟原理我還懂。貨幣像是山坡上的石子,哪裡有凹洞它們就自動滾向哪裡,滾得越多帶動越大量的貨幣,聰明的人就挖夠大的洞,讓一大片的山坡的貨幣都滾進去。所以我說我不是這片燈光中的哪一顆,要嘛就做很多顆的總和。你看看,現在我們腳下有一百萬盞燈,我從每盞燈裡挖來一百元,集合起來就是一億元。」

  「那請問你要怎麼挖呢?」

  「當然要用腦筋啊。滿地都是貨幣,人家幹嗎要滾向你?當然要站好地勢,給他們足夠的誘因,讓廣大的市場自動向你聚集。市場的體積越大,賺錢越容易。」

  「一直以為你還在做美術指導,聽起來不是?」

  「早就不做了,沒什麼出路,再做頂多也是人家的夥計。媽的給人賣命,替人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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