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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工作

  接連下了幾天的雨,不是那種北臺灣特有的,半雨半霧的綿綿霪雨,而是真正的傾盆大雨。總是在接近中午時分,漫天積雲陰鬱到了極點,然後在午飯時凝成水幕轟然落下,接著再意猶未盡地飄一整個下午的小雨。

  馬蒂的午飯總是吃得不多。小弟照例一早就去學校圖書館用功,爸爸則更早出門上班,家裡只剩下馬蒂與阿姨。前幾天,馬蒂還穿戴整齊出門排遣光陰,但多雨的氣候又打消了她的興致。

  馬蒂幫阿姨擦桌,掃地,倒垃圾。大部分的時間,她留在房間裡,看兩份報紙,找工作。她摒棄文具行販賣的那種規格化履歷表不用,用十行紙自創體裁,寫出半條例半敘述式的個人工作簡歷。

  馬蒂寄出了二十幾份履歷書。

  一整天食欲不振,偏偏到了夜深人靜時,饑餓感就排山倒海地來襲了。馬蒂囤積了很多種泡面,等到阿姨入睡之後她就輕手輕腳地進廚房煮食。在家事上,阿姨不算是一個完美主義型的婦人,惟獨對於廚房有一種選擇性的潔癖,嚴拒任何人染指。從小,馬蒂就熟練了怎麼在午夜裡,摸黑下廚煮一碗無聲的泡面,那摻雜了一點反叛意味的宵夜,滋味實在美極了,多年來令馬蒂難忘。

  爸爸的工作實際上只有半天班。自從爸爸從農務局退休後,又托朋友掙到了一個工作,在一家民營公車總站裡當調班員。工作是很簡單的,爸爸在清晨五點踩著腳踏車上工,中午的發班工作完畢,吃完公司發給的便當,他就騎車回家,正好阿姨短暫的午睡也結束了,他就和阿姨對坐在客廳裡,兩人組織成一個小小的工作線,做阿姨批來的家庭手工——一種簡單的紐扣加工作業。爸爸和阿姨都戴著眼鏡,心手合一,很熟練,很靜默。

  這件事他們不讓馬蒂插手。阿姨說:「不用你幫忙啦。俗工。又賺沒多少錢。」馬蒂很希望早點找到工作,再依工作的地緣租一個房間搬出去,最好定時還有些余錢給爸爸。寄出去的履歷表都還沒有回音,才幾天的時間而已,馬蒂知道還早,她也知道,等到回音的機會似乎不大。像她這樣年屆三十的一個女子,範圍廣闊地不斷更換工作領域,卻未曾在任何一個工作上累積過傲人的成績,人家是不敢輕易進用的,太基層的工作,她也不願意低就。這幾年,履歷書越寫越長,工作機會卻越來越渺茫。

  馬蒂在浴室裡用冷水擦洗手臉,再把地板上的落髮撿乾淨。阿姨很怕頭髮,尤其是落在地板上的馬蒂的長髮。以前,阿姨常用一種驅除蛇蠍的表情清理地板,掃完之後,人很容易就動怒了起來。

  擦乾了臉頰,馬蒂走出浴室,就看見爸爸正放下手上的加工品,推開小板凳向她走來。阿姨的眼神透過老花眼鏡,在背後送著爸爸。

  「馬蒂呀,一道出去走走要不要?」爸爸問。

  「嗯,也好。今天好像不下雨了。」

  「不下嘍。」

  父女走在午後的小巷子裡,陽光很強烈,小巷沉浸在寧靜中。巷底通往一個具體而微的社區小公園,有幾棵榕樹和水泥板凳,那是他們散步的去處。

  「馬蒂,住得還習慣不?」

  「很好啊,可是我擔心麻煩到阿姨。」

  「沒有的事。唉呀,怎麼說你也是我們馬家的女兒,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嗯?」

  「嗯。」

  他們在小公園的板凳上坐下。學校還沒放暑假,小公園裡只有幾個學齡前的幼童,蹲踞在一起很專心地在摳挖泥土玩耍。看樣子都四五歲吧,是爸爸最偏愛的兒童年齡,爸爸含笑的眼睛追隨著幼童的小小身影。

  「爸爸前幾年還在想,你要不就趕緊生個孩子,孩子來了,有事情忙忙,人也好比較安定一點。你說是吧?」

  又來了。爸爸還有方家公婆最喜歡的論調,「有事情忙忙」,好像馬蒂的生活一向多麼偏差頹廢放浪形骸,好像沒有一個固定的工作把作息穩定下來就是一種精神上的病態一樣。馬蒂並未答腔,她知道爸爸只是隨口說說,說了那麼多年,太習慣就說出口了。

  爸爸取下老花眼鏡,拿在手裡撫弄著。

  「工作找得怎麼樣?」

  「寄出去一些履歷表了。爸,你放心,我想很快就會找到工作的。」談到這個主題,馬蒂對爸爸的同情多過於對自己,「我也不希望每天待在家裡,好吃懶做一樣。爸,等我開始工作,我就找個地方搬出去,我都全盤想好了,你不要擔心,好不好?」

  爸爸的眼神看起來那麼空洞,他看著嬉耍的幼童,長久沉默著。

  「爸爸還記得,你以前讀書的時候,樣樣品學兼優,可以說人見人誇。」

  是啊。馬蒂用盡一個少年所有的毅力換取來的好成績,她怎麼會忘記?她知道爸爸話裡的用意,曾經是多麼好的一個學生,怎麼會在學成之後,卻變成一個一事無成的閒人?

  怎麼知道會這樣?不要說爸爸始料未及,就連馬蒂也沒有想過,畢業之後會是這樣的人生。學校裡的課業多麼單純,一個課堂五十分鐘,一個學分二十個課堂,切割得清清楚楚,成績來自老師指定的作業範圍,作業又來自特定的教材,讀完了,就拿分數。畢業之後呢?那就好像是用一輩子的時間,來上一堂長長的、沒有人來評分的自修課。馬蒂的好學生生涯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衰敗了下來。

  不。應該說在這堂人生的自修課裡,人人都在替你評分數,困擾馬蒂的是,她為什麼既不欣賞卻又必須這麼在乎別人的評分標準?馬蒂回想自己就業後的工作歷程,有好幾次也幾乎有擔當大任的機會,光榮、錢財、地位堪堪就在眼前,可是卻被她這麼輕率地放手遠去。如果說生命像一首變奏連連的大樂章,馬蒂就是一個曲異和寡的樂器,太即興了,漫不經心就逸出了常軌,漸行漸遠,終至不曉得該怎麼收尾,收一個別人可以鼓掌的結尾。

  「記不記得隔壁的小孟,讀逢甲的那一個?」爸爸問。

  當然記得了。小孟與馬蒂同年,他父親又跟爸爸同事,從國中起,比較他與馬蒂的名次,是爸爸生活上最大的樂趣。印象中小孟是個相當活潑好動的男孩,聰明伶俐,文章又寫得好。然而,這競賽馬蒂獲得了全面勝利。後來他考上中部的大學後,有將近十年未見面了。

  「記得啊。他現在做什麼?回臺北上班?」

  「不。」爸爸的音尾拉長得有些誇張,「小孟聰明了,他專門跑大陸,買一些個什麼宜興茶壺回來,白天盡閑著,晚上就一貨車載去街上賣。嗯,賣得不錯喔,房子也買了。這個男孩,以前我看他挺懶,現在倒不錯,滿有點腦筋。嗯。」

  小孟賣茶壺,這倒出乎馬蒂的想像力。

  爸爸終於將把玩半天的眼鏡又戴上,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張重重折疊的紙條,打開自己看了,又遞給馬蒂。

  「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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