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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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來了嗎?誰叫你這時間還在外頭呢?唉,唉。」 婆婆開了門。她低著頭正好面對馬蒂雪白的赤腳,但仿佛視而未見。婆婆異常忙碌地左右巡視小院子內的殘敗景象,那目光始終沒有望及馬蒂。院內一株九重葛傾倒了,枝蔓潑蓋了大部分的地磚,婆婆返身回屋,一邊用腳將落葉掃置旁邊。 「唉,亂七八糟,亂七八糟。」 婆婆進屋了。馬蒂跟著走,一支九重葛的尖刺戳進腳底,馬蒂咬唇拔開了,腳底沁出一珠血滴。 一進屋內,馬蒂就察覺了不一樣的氣氛。迎面的飯廳裡,公公正在用餐,而多日來他們都是不厭其煩地將食物端取到馬蒂的屋內進餐。瞥及桌面上的菜肴,馬蒂很確定公公是聽到門鈴聲後才開始進食的。雪裡紅炒肉絲,紅油燜桂竹筍,醋燒魚,苦瓜排骨湯,一小碟豆腐乳,外加那碟肥美的大蒜,都泛著食物久置之後冷冷的油光。 非常饑餓,但是更加疲倦,屋內的氣氛扣押了馬蒂的食欲。 「爸,媽,你們請先用飯,我先上樓了。」 「你坐下。吃飯。」公公說。 馬蒂坐下,舀了一小碗湯。 公公的背後開著一座電風扇,馬達沉悶地嗡嗡運轉著,送來公公帶著汗味的氣息,馬蒂覺得像是在外星球一樣孤獨。我為什麼要和這個老人對坐而食?婆婆不斷地縷敘著颱風帶來的災難和種種善後的辛苦瑣事。馬蒂很細膩地啃著苦瓜,以減輕婆婆貧乏的談話內容引起的強烈無聊。 終於,公公舀了一碗湯,將碟子內剩餘的蒜瓣撥進碗內,順便又用筷尖撚了一小方豆腐乳進湯中,攪和,仰頭喝了。不知何時,婆婆也停止了她單方向的聒噪。馬蒂算好時間,和公公一齊放下碗筷。 「爸,媽,我去洗碗。」 「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公公說。 馬蒂坐下。 「馬蒂,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 「馬蒂呀,我們方家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餓過你一頓飯。你去整理行李。你走吧。別說我們倆老妨礙了你。」 「唉。我們一直把你當女兒看待,可你卻從來沒有把這個家當家。」婆婆愁悶地皺著眉,過分戲劇性地連連搖頭,「不知道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煩惱,你不要說我們趕你——」 「你就不要說了。」公公打斷婆婆的話,「讓她走吧。你去洗碗。」 第一次飯後不用洗碗,馬蒂下桌的姿勢有些手足無措。更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開口對公公說:「謝謝。」 馬蒂上樓回到她的住所。 樓上的住所是一棟大型的套房。馬蒂把鞋子與提袋放在床腳,人也倚著床腳坐了下來。對於公婆的話,她並不感到震驚,奇怪的是她的感覺。他們趕她出家門,她並不覺得震驚,不覺得傷心、憤怒,不覺得被遺棄,被羞辱,不覺得抱歉或難堪,而是沒有感覺,百分之百、名副其實地沒有感覺。她知道自己一秒鐘也不想逗留了。 馬蒂開始收拾行李。她匆匆將所有的東西拋到床上,衣服、鞋子、書、文件、帽子、心愛的小擺飾……一本大冊子從櫃子裡掉出來,是馬蒂與丈夫的相本。她忍不住翻開看了後,才發現他們的合照是這樣少得可憐。錢!馬蒂有把現金隨處塞藏的習慣,一領到薪水袋就整包藏在角落,需要錢時再隨意拆開消耗。馬蒂兜了一圈,把所有的錢袋傾出點數,一共六萬多元。這讓馬蒂嚇了一跳。她一向憑著隱隱約約的印象,認為自己還保有十萬元左右的財產,沒想到錢花得這樣快。管不了這麼多了。她將錢密封成一袋。 馬蒂所有的資產都鋪陳在床上,龐大混亂的一堆雜物,總的組合起來是一個貧窮女人的廉價生活。馬蒂突然又覺得她什麼都不想要了,包括滾在床沿的那只厚實的黑色馬克杯。多少個夜裡她捧著這只杯子,啜飲著滾燙的即溶咖啡,憑窗眺望松山機場起落的飛機,這幾乎是她在此地最愜意的回憶。但她連回憶也不想要了。 馬蒂又忙了一陣,將所有的物品歸位,只將一些貼身用品和衣物整理成一箱,把其餘的褻衣與日記另打成一包,錢則放進提袋中。換上了舒服的運動裝,關了燈,她步下鐵梯走出後門。又返身將後門反鎖,鑰匙從牆外拋了回去。這個地方,沒有一件東西她將留戀。問題不在公公和婆婆,而是傑生的死訊。從聽到傑生的死開始,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馬蒂的內在斷了線,整個人就此飄飄然蕩向無所謂的方向。 兩肩各背了一包行李,馬蒂步出巷子。在巷口的垃圾堆前,她把裝著褻衣與日記的袋子擲進垃圾車內,快步走進夜色中。 沒有任何目標,馬蒂又開始在臺北街頭漫行。夜的臺北,還是鋪滿了颱風後的殘枝落葉,晚風一吹,滿地離枝的葉子都像活起來一般向她盈盈招手。哪個方向都好,像是在夢中一樣。 就這樣不停地漫遊,直到馬蒂的兩腿酸軟得無法前行。現在她正在延吉街鐵路邊,再往前就是仿佛不夜的忠孝東路四段。打扮得相當華麗的男男女女與馬蒂錯身而過,看見馬蒂卻不再看她的落魄。夜的臺北,人們並不作興多看旁人。 終於,終於走出了這個家,還有傑生也死了。照理說,她應該了無牽掛,像風一樣自由。但是她的心,為什麼像疊滿鉛塊一樣沉重不堪? 因為人不是風。馬蒂伸手進提袋摸了摸六萬元的信封袋,這是她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憑藉。馬蒂在一個水泥矮籬上坐下。人不是風。在這個城市裡,要活得像個人,就得要有工作,有錢,有住所。簡單地說,要有一個身份,然後才成其為一個人,一個臺北人。 水泥矮籬旁邊,是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超商門邊躺著一隻黃色、短毛、黑嘴的流浪狗,這只狗很自在地側睡著,袒露出它曾經哺育過小狗的胸脯。進出超商的人不得不跨越過它,但雜遝的腳步一點也不驚擾流浪狗睡夢中沉緩的鼻息。流浪狗是卑微的,它就這麼接近霸道地接受它卑微的命運,很舒坦地浪睡在街頭。馬蒂一直瞧著它,有一點心酸,有一點羡慕。人不是風,人甚至不是狗。馬蒂想到為今之計,是儘快找到工作,找到住所,找到她在社會上的定位。 讓自己在社會上定位。馬蒂默想著,多少人因為這句話,同時就讓自己在生活中定格? 馬蒂看了看手錶,十一點過四分,這混亂又漫長的一天還沒有過完,但她非常疲倦了,疲倦得只希望找到一張床。馬蒂再看一次手錶,十一點零六分。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有去那個她最不想去、但如今最可能收留她的地方。她曾經付出一切代價逃離那裡。多麼吊詭,人們稱那個地方叫家,她的娘家。 馬蒂揮手招來一輛計程車。很快地,車子往臺北的東南方疾駛,臺北盆地漸漸收攏,黑暗的山脊隱約在前面。山的腹部穿透了兩個明亮的窟窿,辛亥隧道。她從小就覺得,那隧道就像是黑色巨魔張開的巨口,人一進去,就會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掉落、掉落,陷入一個沒有出口的深淵,像往事一樣,巨大的深淵。 夜裡車少,計程車很快就穿過了辛亥隧道。深淵當然不存在,隧道內滿是溫暖的鵝黃色燈光,但往事卻像只口袋,守在隧道的另一端,毫不留情地攫住馬蒂。 那一年,媽媽抱著熟睡的馬蒂,坐車穿出這山脊,離開了山的那邊,只帶著一隻皮箱。從此,馬蒂與媽媽過著時常遷居的生活。記憶中媽媽似乎做過一切的零工,總是那麼疲乏,那麼生氣,那麼貧窮。對於如何與為何逃離那個家,媽媽絕口未提,馬蒂也從來沒有想過問明真相,主要是她從沒有理解到什麼才叫做家。媽媽帶她逃家那一年,馬蒂三歲。 等到馬蒂長到足夠疑問這一切時,媽媽卻又死得那麼早。馬蒂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殯儀館簡單的靈堂前,她很惆悵地披著麻衣,幹坐著,一直不停地想,自己一個人住該怎麼辦?到底要不要繼續上學?就在那時候,鄰居幫忙的好心阿婆帶來了一個人,她一點也不認識的爸爸。看起來很老的爸爸蹲下來摟住她,只是掉眼淚。那一年,馬蒂十二歲。 爸爸帶著馬蒂坐計程車。那時是深夜了,馬蒂看到黑漆漆的山越逼越近,辛亥隧道像是黑夜張開的巨口,車子直直地駛進去,穿過隧道,回到山脊的那一邊。爸爸說,馬蒂你不用怕,你有家了。家在一棟公寓的四樓,有雕著花與藤蔓的鐵門,有三個房間,一個陽臺,有一個阿姨,有兩個弟弟。 之後,馬蒂住了下來。直到考上大學,搬進宿舍。 之後,馬蒂兜了一大圈,現在正坐著車穿過隧道,再一次回到那個地方。 計程車停在家門口,馬蒂又看了表,十一點三十五分。付了車費後,馬蒂站在家門口猶豫著。很晚了,但阿姨睡得更晚,現在上樓不免碰到阿姨,但怎麼辦呢?正在想著,一樓的鐵門開啟,馬蒂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出來,回身很緩慢地把門輕掩但不扣上。那是爸爸,比上一次見面更老、更小,一手提著兩大包垃圾袋。 「爸。」馬蒂在黑暗中輕輕地叫喚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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