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誰為誰憔悴 | 上頁 下頁
二〇


  看了信,曉雄睡意全無。

  父親凝固的臉像舊年畫一樣貼在他的眼前,臉上最醒目的部分是那副白邊近視眼鏡,因其大因其圓而使父親的臉顯得更小更窄了。

  眼鏡是父親殘留的全部斯文,除此之外,他就是個完完全全的山民。

  「讀出來」,「讀出來」,「讀出來」……父親沙啞的嗓門在他的耳邊周而復始地響著。那情形就像送葬的和尚在敲著木魚,念著超生的經文。

  從小父親就是這樣在他的耳邊念叨,希冀他能夠脫離苦海,去往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天地。

  父親當年沒有「讀出來」。

  「川兒,你瞧這個人,這個人考到北京了。他在北京,他老婆孩子都在北京呀……」

  父親老是拿著那張畢業合影照給他看,父親指的那個人看上去鼻子和眉眼兒都很平常。那個人就站在父親的身旁,肩膀頭一點兒也不比父親高。

  父親當年在縣裡讀完高中,高考時因為差幾分落了榜,結果就留在鄉下做了代課教師。雖然只是幾分之差,他的生活與那個「讀出來」的人就天差地別了。

  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的所有舊課本,父親都小心翼翼地攢著,那情形就像一個集郵迷集攢著舊郵票,等待著有一天它們會升值。

  是父親用那些舊課本教他學完了小學的功課,他一天也沒有進過小學的課堂。那幾年是他們家最困難的時期,家裡為了給母親治病欠了許多債,不但無力為他拿學費,有時還得指望用他小小年紀掙來的那點兒錢救救急。讀初中是父親咬著牙做出的決斷,再難再苦也不能斷了兒子讀書的路。

  「讀出來!」父親給他鼓著勁兒。

  他拼了!

  他不信就讀不出來,他不信!

  只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後,只是在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現在,他才回過頭看清楚了當年。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失敗了。

  那是命,命定的失敗。

  那些成功的登頂者是從半山腰坐著纜車出發的,可是他卻必須從山腳的穀底開始往上爬。沒有可以指望的外援,他靠的是雙腿和雙腳,然而別人卻有充分的外力助他們向上提升。那些人起步時就是最好的小學,然後是最好的初中,然後是最好的高中,因此他們擁有最好的學習環境,最好的教師,最先進的教學手段和最高品質的課外輔導班……

  正因為有了這些「最好」做著鋪墊做著烘托,他們才有可能考上最好的大學,擁有了最好的前景並進而得以在最理想的社會位置上立足。

  可是他呢?他沒有上過小學,小學的功課是由父親教他的。他在魏廟上的初中,他沒能考上縣一高,他以魏廟初中第一名考上了鎮高中。三年後,他以鎮高中的第一名考上了省城的汀州師範學校。

  他盡了全力。

  然而那僅僅是個不足為道的大專學歷罷了。

  他終於畢業了,可是汀州這個幾百萬人口的都市卻沒有他的位置,他只能重回家鄉箕山,做一個鄉鎮學校的教師。不能,不能回鄉重複父親的人生!他已經知道什麼是都市了,他發誓要成為這個都市的一部分。

  是都市繁鬧的商業大街告訴他什麼是闊氣有錢,是都市燈光變幻的歌舞廳告訴他什麼是輕鬆快樂,是都市觥籌交錯的酒樓飯店告訴他什麼是奢華享受,是都市豪華的別墅群告訴他,什麼是另一種生活……

  留在都市里有錢,有錢才能留在都市里,幾乎是從邁進校門的當月,他就開始找機會四處打工,以求養活自己了。他做過家教,幹過商品推銷員,替礦泉水公司送過水,甚至偷偷去貨運站做過按件計酬的裝卸工……那一切都是為了錢,錢。他要抹去自己身上那些箕山人的痕跡,他要脫胎換骨地成為都市人。都市人擁有的氣味他也要擁有,都市人會玩兒的一切他也要會玩兒。

  當他第一次在美髮廳做了髮型,換上西裝打上領帶,他發現他比許多都市人更都市。寬肩蜂腰,一米八二的身個兒,筆挺地往落地鏡前一站,真是帥呆了也酷斃了。他學會了打保齡,學會了打沙狐,學會了唱卡拉OK,學會了跳舞。

  偶然的一天晚上,他在一家舞廳的門前站著。那家舞廳的門票貴了一點兒,五十塊錢一張,讓他有些猶豫。忽然,他聽到身後有人低聲說,「喂,你願意陪我進去嗎?我可以給你買票。」

  那嗓音清亮而尖細,聽上去像個女孩。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個混濁而粗重的胖太太。裙子只有二十歲上下,皮膚的年歲卻加了倍,還有加了倍的香水味兒。他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便點了點頭。

  胖太太點了桌台,要了果盤和紅酒。舞廳裡燈光幽暗,偏於一隅的那個桌台也就暗得幾乎只能看到輪廓。那幽暗讓他慶倖,女人帶給他的不良的視覺減弱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感覺。伸出胳膊鉤住女人的腰,手感是豐腴的,顫顫晃晃,仿佛那是一塊碩大的果凍。踩著舞曲的拍點,他帶著她走,感覺裡是一種滯重和沉笨,就像小拖輪拽著一艘歪歪斜斜的大貨船。

  他恪盡著「陪」的本分,一曲又一曲地隨那胖女人走下舞池。有那麼一瞬間,他心裡閃過了悔意,一張五十塊錢的門票就買斷了他在舞廳裡的自由——那種如鳥兒一般四下翩飛,如風兒一般隨意游走的自由啊!

  可是,很快他就釋然了。五十塊錢,那對於他不是個小數目,那是十個盒飯,那是一百個包子!

  一次五十,就算是打工吧,他自嘲地想,就算是在扛麻袋。

  他坦然地扛著,他那份坦然讓麻袋覺得很滿意。果盤裡的水果吃完了,桌上的紅酒喝完了,終場的燈光亮起來之前,那女人說,「你願意去吃夜宵嗎?」

  當然,當然,累了一晚上,他的肚子也餓了。

  她帶他去「粵海酒家」吃晚茶。那裡的燈光是明亮的,兩人相對而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女人的臉上佈滿了那瓶紅酒的顏色。面前的筷子動也沒動,她就那麼看著他吃。看著看著,她忽然開口說,「你願不願意陪我開個房?付你這個數行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