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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景紅,怎麼啦?」於雅先關切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景紅抬頭,於雅先已坐到她的身邊。

  「其實,我不是在這裡長大的。」景紅沉吟片刻,突然說。

  「那你老家是哪裡的?」

  「一個並不太遠的地方,但我已經快20年沒有回去了。」

  「你是省北的口音,你是省北那邊的人?」

  景紅扭頭看了於雅先一眼,目光裡猛地多了一些戒備。「哦,不。」

  這讓於雅先愣了一愣,景紅到底是怎麼了?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難處嗎?或許她覺得向自己完全敞開心扉還不是時候?於雅先想到這一層,沉默了。

  景紅卻開了口:「于主席,我剛才撒謊了,我是省北的人。因為你是好人,我也相信你。所以,我不該再對你隱瞞。」

  說罷,景紅轉過臉去,眼睛裡又蒙上薄薄一層淚水。

  「于大姐……」她垂下眼睛,勇敢地將下面的話說出來:「我本不姓景,我姓方,原名叫方紅。老家住龍城,18歲從家裡跑出來,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方紅?18歲!那時你那麼小,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呀?」於雅先的心像被黃蜂的尾針猛刺了一下,雙手托起那張淚水漣漣的臉,端詳許久。

  方紅,多少年沒人叫她這個名字了!景紅沒有回避,目光一動不動。20年了,她逃避著,不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回憶。但她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忘記過去,一天也沒有。

  24

  家,在方紅心裡是一個充滿苦澀的記憶。

  雖然也有爸爸、媽媽、弟弟,但在這個家裡,她仿佛是個多餘的人。她清楚地記得,從她記事時起,脾氣暴躁的父親就動不動罵她野種。15歲時,父親就不再給她交學費了,她輟學了,每天沿著火車道去拾煤渣兒。也有別的孩子拾煤渣兒,但他們都不搭理她。人家是帶著乾糧一邊吃一邊拾,累了,就等大馬車路過。當馬車跑到跟前時,他們手舉著香噴噴的窩頭,往車夫手一遞,便可坐上車回家了。可惜她沒有窩頭,即使是餓得發暈,她也不能帶家裡的窩頭。一天,她拾了半籃子煤渣兒,實在是太累太餓,她決定鼓起勇氣同那些孩子一塊坐馬車回家。她的心咚咚地急跳,終於隨同孩子們一起跳上一輛馬車。一個禿頭小子見了,竟一把將她推下去。被石頭刮破的腿鮮血直流,但她還是使勁跑。那群孩子沒有放過她,忽地圍過來,罵她野種!她苦苦求饒,那個禿頭小子慢慢湊到她跟前,笑嘻嘻地說:「哎,野種兒,你趴在地上爬兩圈兒,再說兩遍野種兒,我們就放了你。」

  野種兒?又是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兒,她眼巴巴地望著那群孩子說:「我多說幾遍自己是野種兒,你們能讓我坐馬車嗎?」

  孩子們開心地笑了:「哈哈哈,行行,快說快說!」

  她咕咚一聲趴在地上,看著那一張張跟自己一樣稚嫩的臉,邊爬邊說:「野種兒,野種兒……」

  「太好玩兒啦,太好玩兒啦!」隨著一聲尖利的口哨,心滿意足的孩子們跳上馬車遠去了。

  留下她,望著遠去的馬車和揚起的黃塵,心裡一片茫然。她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她到底做錯了什麼?這些碩大的問號像尖利的鐵鉤子,久久勾著她那顆單純、稚嫩的心。她只記得有一天,媽媽病入膏肓,悄悄把她叫到跟前,撫摸著她的頭許久,用顫抖的聲音說:「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呀,你……」母親臉上的痛苦深深地刻到了她的心中。

  其後,她才漸漸知道,原來眼下的父親並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是隨著媽媽嫁人而帶過來的。

  媽媽念高中時是個漂亮、活潑的姑娘,同班裡一名男生產生愛慕之情。愛情是個神秘的怪物,在年輕人身上,它的魔力就體現得更為充分。待他們覺察時,它已經把這對戀人纏繞得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接下來,媽媽懷孕了!而恰在這時,禍從天降,那個男生不小心將教室櫃子上的毛主席石膏像碰到地上,摔得粉碎。在當時那個年代,這是個說不清的「罪大惡極」。男生很快被隔離審查,遭到無休止的批鬥。最後以反動學生、壞分子的名義,男生被判處十五年徒刑,押到大西北監獄改造去了。望著遠去的囚車,媽媽的心幾乎碎了,但心中的戀情卻沒有動搖。她堅信會有重逢那一天!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等他回來!沒有想到的是,男生一走,就杳無音信。七年後終於來了消息,卻是一張獄中病亡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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