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誰拿情深亂了流年 | 上頁 下頁
五六


  她終於不用下田做農活了,鎮上有個小學,她被分到了那裡當老師。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比她還要開心,卻只會一個勁的說,「當老師好,當老師好!」

  她知道他沒有讀過幾天書,卻從不厭煩地教他識字看書,她給他念三國的那些故事,講紅樓夢,讀水滸傳,那個時候他聽得津津有味,卻因為白天做工太過疲倦忍不住就睡了過去,她聽著他的打鼾聲,哭笑不得。

  後來,他們結婚了。代價是她眾叛親離,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認她。他總是說這不值得不值得,她什麼也沒說,就這麼安安心心做了他的妻子。她說,我不求你什麼,咱們就好好過日子行不行?他什麼也沒說,卻把這些都記在心裡,用責任感一步一步撐起生活。

  那個年代,是激蕩三十年的開篇剛剛敲下第一個鬆動的音符,還帶著一股些微的顫音。在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大國裡,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日漸瓦解了,一群小人物把中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試驗場,它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不可逆轉的姿態向商業社會轉軌。

  不得不說他是幸運的。從一個供銷社拉貨的小工成了當地最大的商品批發商。他從廣州給她帶回來當時最時髦的電子錶,從上海帶回來最好的絲綢,他請了當地最好的裁縫為她量身做衣服,他買回來當地第一台黑白電視機,家裡還裝上了電話。當地有很多人都還記得簡建國,因為他還有個綽號叫濱江首富。而外人不知道的是在這累積財富的過程裡,他吃了多少苦,即使包裡不缺錢,他在拉貨的時候也只會吃五毛錢三個的鍋盔而不是下館子,無論再晚,他都要回家,而不是陪客戶在外面花天酒地,他從來沒有去過那些聲色場所,唯一的一次是帶著她去當時最豪華的旋轉舞廳,一進去他就暈了,「算了算了鬧得頭暈。」她又穿上了旗袍,那是上海人生來就有的烙印,他坐在舞池旁邊,看著她跳著他一輩子都不會跳的交誼舞,看著她笑顏如花,覺得這樣也挺好。

  他從不給自己置辦衣服,常年就是那一身,冬天一件軍大衣,夏天一件汗衫,腳上永遠是那雙納的黑布鞋。他的襪子總是會有補丁,但是卻可以一擲千金給她買貂皮大衣。他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人們口裡的暴發戶。若干年後,當人們用無比鄙夷的口吻嘲笑人品位低俗的時候也會用這樣的字眼。但是,這就是他,有著最樸素的情愛觀和家庭責任感。他只會給最愛的人最好的,即使這樣的好在今天看來顯得粗鄙而又沒有檔次,就好像他親自動工修建裝修的這棟房子。但在看見他盯著工人打地基的時候,她是幸福,在看見他親自刷牆壁的時候,她是幸福的,在他抱著她跟女兒說,「這是咱們的家」時,她是幸福的。

  他沒有什麼文化,總覺得配不上身邊這位為他拋棄家庭和更好前程的女子。他自卑而又對有文化的人有種莫名的虔誠。他給她買鋼琴,每天親自擦一遍,可當她試著教他的時候,他卻連連擺手,這是高級人才能彈的,我不行不行,以後留著教我女兒。

  他總是帶著仰望的方式在愛著她,無論他是窮困潦倒還是腰纏萬貫。他把她當成女神一般的存在,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就好像她還是當初那個帶著點清冷又高貴的氣質少女特地走過來對他說,「要不我幫你洗衣服吧?」他為了這句話,哪怕是付出生命。

  他這一路吃過很多苦也吃過虧走過彎路,可直到洪水吹走了他的一切,為此還背上上千萬的債務。他是不怕的,大不了從頭再來,他本來就一無所有。可是,他不能,不能讓她和女兒吃苦,他不能想像當他被打回原地,她還要跟著他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情景。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用這麼懦弱和不負責任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僅僅只是他相信一條再樸素不過的真理,禍不及妻兒。他自以為安排好了後事,留下了足夠多的錢和房子。臨走的那一天,他給她喝了一杯牛奶,牛奶裡放了安定,他甚至都沒有留下一封遺書。

  這是他的愛情,帶著不容商量的決絕,他不是不相信她,只是不忍心而已。如果他知道死後的事情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樣,他會不會後悔當初太過倉促的安排?

  其實在那一刻,她就已經不想活了吧?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此後的日子,十幾年光陰,她像個鬱鬱寡歡的老人,形如枯槁,眉目空洞。直到這最後的時光來臨,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日子。他在,她也在,她日復一日的咀嚼著這些時光,像咀嚼著一個冗長而不會驚醒的夢。她喃喃地叫著他的名字,她沒有眼淚,可是又覺得驚恐,那些皺紋,那些被病魔摧殘後的面容,你,還會不會認出我?

  霍別然接到電話趕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簡甯趴在床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可臉上全是淚痕,而旁邊插著的心電圖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

  「甯甯,甯寧……」他把她摟在懷裡,像是呵護著易碎的瓷器。

  她重新睜開眼,像是做了一個很冗長的夢,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看著病床上的媽媽,呆立在那,之後,她俯下身,抱著那消瘦驚人漸漸冰冷的身體,許久許久,她才發出一聲壓抑的哭嚎「媽……」

  那天是5月13日,距離確診過去了兩個月零十五天,距離搬回過去的家過了整整兩個月。

  落葬的那一天,是一個晴天。

  簡甯給她爸媽買了一個合墓,四周都是松柏林,墓碑上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她撫摸著那墓碑,那渾渾噩噩的幾天她甚至都已經以為自己麻木到失去痛感了,可是當手指撫上那冰冷的石碑,指間傳來凹凸不平的的觸感,她閉著眼想到,從今往後,她真的成了孤兒了。

  這是一個冷清到讓人覺得寒冷的葬禮,去的人只有霍別然一家人,他媽哭得比其他人都慘,這年歲的人總有點物傷同類的傷感,「我說簡甯她媽啊,你就安安心心地跟著簡建國在下面好好過日子,甯寧是個好閨女,你放心我會把她當親閨女養的。」這場景真不能容人往深了想,一想都覺得傷筋動骨的疼,霍別然他爸這輩子就算讀了再多古書看慣了人世浮沉,可還是被逼出了老淚,這世間的事就是如此,成王敗寇,當年的簡建國風頭無兩,前去央求著辦事的車能從巷子裡面一直停到外面那條街。

  可那有怎樣?人們只記得這激蕩三十年裡成就的英雄,可是更多的人折戟沉沙,縱然有人誠心記錄,也不過只是廖廖數筆一句帶過,可那卻是鮮活的和著血與淚的人生。他出身書香門第,家學淵源,縱然同處一個時代,可畢竟身份階層都有所不同。後來在這位子上,見過的聽過的一夜暴富的傳奇又不單單只是簡家這一出。正是因為目睹過著時代變化更迭,人心沉浮,才會覺得簡家的故事可敬又可悲,可憐又可歎。

  霍別然沖著墓碑默不作聲地磕了三個響頭。他什麼也沒說,但每一次磕地的聲響都像是一句擲地有聲的誓言。

  這幾天,忙著開死亡證明,火花,安葬,甚至與陵墓圓交涉,這些瑣碎的事情都是霍別然在操持。簡寧還不覺得什麼,但這些細節都一一看在霍別然父母眼底。很多事情或許真的不需要再多說,你是否用了心,這用心又有幾分真幾分假,身邊的人自然會看得出來,更何況還是自己的父母。只是自那之後,霍別然他媽就再也沒勸過他。

  再多反對的理由都在這樣那樣的事實面前不堪一擊。

  就在霍別然忙著在濱江西市兩頭忙,整個重心都放在簡寧身上的時候,在西市的杜益民迎來了他人生最慘痛的一次打擊。

  就在他跟簡寧辦理了離婚手續之後,對鄧嘉爸爸的攻心也取得了不錯的進展,這位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官場老油子雖然面上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但是還是給他露了口風,「小杜,之前你怎麼樣我們就不再提了,以後呢,跟嘉嘉好好相處,你年前遞上來的競聘申請我也看了,年輕人有上進心是好事,但太過好高騖遠可要不得。等到組織最後定了,你在新地方可得好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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