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身將腐朽,其愛不渝 | 上頁 下頁
八〇


  她走開了,眼裡仍然沒有淚水,只是身體不住地哆嗦,掏車鑰匙的手在哆嗦,握住方向盤時仍停止不了哆嗦,哆嗦著踩下油門。橫沖出醫院時,她忽然回過頭,往後看去,意識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被她丟失在醫院了,卻想不起來。她轉過頭,目光投入車窗前那一片五彩十色的夜景中,有賣花的小販,有親呢的情侶,有牽著孩子的年輕父母,她終於想起了她丟了什麼——她,江紫末,在一天之內失去了一切。

  她去了咖啡館,站在曾經淮揚努力工作的地方,機械地捏起拳頭,一下又一下地捶著自己的胸口。她用很多很多的酒把自己的神經灌得麻痹,又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懲罰。

  她回到車上,把車開到一條無人少車的道路上,油門一踩到底,耳邊的狂風像是誰在怒吼,吼叫著要她去死。

  她忽然瘋了一般的笑了起來,笑著,乾枯的眼睛竟然有了淚水,她沒用手抹去,任淚水流淌在臉上,,視線漸漸模糊,前方的燈光暈染開了,原本極暗的燈光卻似近在咫尺,光芒刺目。

  狹小的車廂仿若那晚逼人的電話亭,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雪,他在裡面溫柔地搓著她凍得僵硬的手指頭。

  時間為什麼要走到今天?她問,為什麼不是永遠達不到或者跳轉過今天?

  她只需要那短短一兩分鐘,掛斷林之洋的電話,繼續聽童童說話,他便不會到那裡去。

  然而,她能找到這世上最富有的人,卻找不到一個可以還給她那一兩分鐘的人。

  前方的視線已經徹底被淚水隔絕,她的眼前只有童童慘白的臉,微弱的氣息,一動不動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那是她經歷了一夜的陣痛,拼死也要讓他誕生在這世上的孩子,那時,皺巴巴的他仿佛還沒有她的手掌大,稚嫩的皮膚只有薄薄的一層,她只敢心惴惴地注視他,膽小得不敢用手去觸碰,不敢碰觸這個屬於他的神聖的小生命。

  短短半個月,他每日吸著乳汁,長了許多肉,奇跡般地把皮膚撐開來,光光滑滑,白白胖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開始好奇地張望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自輝成天歡喜得不知怎麼才好,抱著小嬰兒的他,笨拙得只會反復說:童童,爸爸的心頭肉。

  其實,那時她也只會看著父子倆傻笑。

  童童開始長牙齒了,癢得不舒服,把胖胖的小手喂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啃著,自輝卻如臨大敵地守在一旁,硬將他的胖手解救出來,小傢伙卻不知感激地大哭起來,哄也哄不住,死笨的父親慌忙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送到他的小嘴裡。

  他們原本是個幸福的家庭。

  當父親的從不盼望兒子長大後有出息,卻在他還未懂事時就灌輸一些浪漫得不可救藥的思想。童童只有兩歲,抱著父親的大腿,安靜地聽父親說:兒子啊,快點長大了好去披荊斬棘。

  他用稚嫩的聲音問:做什麼?

  父親拔起偉岸的身軀,拍著圓圓的小腦袋說:救回你的公主啊。

  她很不高興,認為他搶了她原本該對兒子說的話。

  她的童童,自輝的心頭肉,如今還沒有長大,今天卻渾身沾滿鮮血,靜靜地躺在醫院裡,也許——也許他會失去呼吸,小身體變得僵硬冷靜,被裝進黑漆漆的木盒子裡

  她輕輕地閉上眼,鬆開方向盤。

  如果是這樣,孩子,媽媽不會讓你孤單一人,媽媽陪你一起。

  失控的車身迅速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偏離,如汪洋上被暴雨襲卷的船隻,搖搖欲墜,她的心卻沒有一絲的顫抖,臉上無悲無喜,很平靜的,平靜地等待未來的時間漠然走過。

  車子正急速地歪向路邊那片漆黑的綠化林,路燈被拋在車後很遠,閃閃爍爍,仿佛一雙眼睛很溫柔很悲憫地注視著她。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雙熟悉的眼睛,對她溫柔,對她悲憫,並輕輕地在耳邊問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她的心臟猛地一陣抽搐,有隱痛自胸口擴散開來,密密麻麻的圍著每個神經,耳邊反復著他的聲音: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

  一生的陪伴,到此終了。

  她望著那一片幽漆的樹林,仿佛有鈍器砸到她的胸口,猛然間瞪圓眼睛,真的要就此結束了?真的能捨得丟下他?

  他是那個七年來日日夜夜陪伴在身畔的人啊。

  那個曾經抹去她的眼淚,在夜裡低語著,「不要害怕,還有我陪著你的人。

  真捨得下?

  寂靜的夜空響起輪胎摩擦過地面的聲音,車尾猛地甩向人行道的水泥臺階,車身翻了過來,斜斜地滑向樹林子裡,才停了下來。

  一股重力將她彈開來,安全氣囊自動開啟,但她已經意識不到這些,短暫的空白後,她緩緩睜開眼睛,是望不見底的黑暗,方才那一陣眩暈的顛倒過後,仿若從山崖墜落,如今落到一個漆黑的不透光的黑洞裡。

  她從未遇過這種眼盲的黑,試著轉了轉頭,想尋找到一絲光明,卻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這才感覺到同,滾熱的血由額頭湧出,粘膩地滑過面頰,她試著抬起手來碰觸四周。手指卻連微微的捲曲都做不到,大概手臂的骨頭已經碎了吧,胸腔的劇痛也擴散開來,五臟六腑仿佛已經被揉爛了。

  她靜靜的,又過了些時候,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身體已痛到失去了知覺,仿佛頭一下的身軀都沒有了,只能感覺到額頭還在流出滾燙的液體。

  等血流幹了,就結束了吧,她想。

  沒有害怕,她只是累,只想睡一覺。

  昏昏沉沉的,她其實懷疑自己是睜著眼睛的,否則怎麼會這麼的黑,沒有一絲光洩露進來,然而她已經無法去探究眼皮是不是緊合住的。她的思緒就這麼迷糊而混亂的飛馳著,恍恍惚惚間,仿佛有一道光芒劈開這無際的黑暗,一個曾經想念得讓她心裡發痛得人出現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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