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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父子倆無人理她,仍舊隔著一張書桌對峙著。自輝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拿地起那疊紙。

  半晌,他很冷靜地問道:「童童的牙刷原來是你故意拿走的?」

  童仕昭冷哼一聲,轉身從書櫃上取出病歷本,摔到自輝面前,冷冷地嘲笑道:「真想不到,男人的奇恥大辱,我的兒子居然能一聲不吭地承受下來。你為了瞞住父母,恐怕把所有的蛛絲馬跡都銷毀乾淨了,只有這個——童童的病歷本是不能燒的——因為比起被我們發現的風險,童童的身體更重要。」

  自輝無話可說,這麼多年父母都沒起疑心,全是他隱藏得好。獨獨童童今年失血過多入院治療的病歷本不能毀,因為害怕輸血過後有什麼萬一,屆時需要用到以前的病歷。

  說什麼呢?辛苦隱藏了這麼多年,終於東窗事發。他沒有感到張惶害怕,反而是覺得一身輕鬆了。

  擔子背久了會累,會壓得人喘不過氣,尤其他遮遮掩掩的對象是養育他的父母,他們一天不察覺,他一天不敢主動挑明,不待父母出手掐死他,自己就先被過重的負擔壓死。

  他木然地垂著頭,林艾馨卻突然站起來,發瘋一般地搶過他手上的紙。越看,臉色就越發煞白,終於撐不住地跌坐在沙發上,手撫著胸口,一陣陣急促地喘氣。

  「這是為什麼?」她的自控能力顯然沒有兩父子那麼強,狠狠地摔下那些紙,倒在沙發上連連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童童竟然不是我的親孫子——那麼伶俐的孩子竟然不是親生的。」

  她越發有歇斯底里的勢頭,眼神渙散,神智也似乎開始迷亂,嘴裡發出一些類似念經的低語。

  有種鑽心的痛在童自輝的身體裡蔓延開來,他死咬住下唇,走近母親想去安撫。剛伸出手,就被林艾馨粗暴地打開,一雙皺紋滿布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瞪著他。

  Chapter 32

  有種鑽心的痛在童自輝的身體裡蔓延開來,他死咬住下唇,走近母親想去安撫。剛伸出手,就被林艾馨粗暴地打開,一雙皺紋滿布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瞪著他。

  「說,給我說清楚,童童是誰的孩子?」她忽然跳起來,抓住自輝的衣襟搖晃,「到底是誰的?」

  僅余的一點理智讓她看到了兒子臉上無法負荷的自責,她止住了瘋狂,手臂上的力氣也盡失,那只手緩緩地從自輝的衣襟上滑落,而另一隻手立刻覆住了臉頰,嗚嗚的低泣著,淚水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她該怎麼接受去這個事實?

  童童降生時,是那麼孱弱的一個嬰兒,蜷縮在保育箱裡,小小的一團,她又愛又急,愛他是第一個孫子,急他不如足月的嬰兒健壯。每天要去看上幾百回,出了暖箱,抱著就不肯易人。一直到他健健康康地長到半歲,日以繼夜地陪孩子渡過半歲那場感冒,親眼見到孩子真正健康了,才敢撒開手。

  這些年裡,離得這麼遠,他們最惦記的就是這個孫子,一年復一年,他越是俊秀聰穎,當爺爺奶奶就越發的驕傲。

  如今,手裡的DNA鑒定結果卻明明白白的寫著,與她家老頭子沒有半點血緣關係。這一竹籃水漏得真是一滴不剩。

  她拿開覆在臉上的手,眼裡噙著眼淚望向面前半跪的兒子,一雙手擔憂地覆在她的膝蓋上。

  她無力地扯扯他的衣領,幾乎是肝膽俱裂地問道:「你怎麼能這樣傷害你的父母,自輝——」說著眼淚又落了兩行,「說啊,你怎麼能把我們傷害到這地步?」

  只見他死抿著唇,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她的心又一陣急絞的痛,惟有把絕望的目光投向相伴了三十來年的丈夫,惟有他懂得她心裡的痛,那種說不了喊不出的傷痛。

  童仕昭慢慢地走過來,坐在她旁邊,十年以來,他第一次握住林艾馨的手。他一直瞧不起這個妻子,一直嫌她給自己丟臉。而今,家裡出了這樣的醜聞,他一輩子的傲氣和自信都被擊垮了。

  被唯一的親生兒子欺騙,他差不多要瘋掉的時候,僅剩的,他僅剩的也只有這個丟人現眼的妻子。

  撫著林艾馨的肩,他穩了穩情緒,才對自輝說道:「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童童,你知道為什麼嗎?是因為我信任自己的家人,所以沒有起過那種邪惡的疑心,也不可能有。如果不是意外看到那個病歷本,就是被你們瞞一輩子也可能。你總以為我脾氣壞,不注重家人,但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出疑點的?因為事隔五年,我仍記得紫末分娩時失血過多,你不放心血庫裡提供的血液,我們三人包括親家都一同驗血了,都願意把自己的血輸給她。結果只有你的血型是AB型,你說,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忘。而再看到童童的血型是O型時,我怎麼又怎麼能說服自己去忽視?」

  他這一番痛陳,終於令自輝抬起頭來。童仕昭震驚看到他眼睛裡分明有淚光,他清楚自己的兒子年少時便獨自去國外生存,多少年來一直是報喜不報憂,性格之堅韌連他這個當父親的都自歎不如。今天只幾句話,竟然令他悔痛得快掉淚了。

  然而,他心裡仍沒有好過多少,依然斥責道:「我真是想不到你這麼糊塗。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往後難道不會來跟你要人?如果他來要,你有什麼立場不給人家?」

  「孩子的父親已經死了,」自輝哽聲道,「就是准揚。」

  屋裡一時沉寂,仿佛都在屏聲斂息著。半晌,林艾馨才連聲嚷嚷開來,「童童這可憐的孩子——可憐的——」隨即又悲從中來,簡直是捶胸頓足般地哭喊道,「為什麼童童不是我們親生的,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不是?如果他是自輝的孩子,哪有這樣的痛苦,哪會對自己的兒子這般失望;如果他是自輝的孩子,就是一個富足穩定的家庭,父慈子孝,婆媳和睦——為什麼不是?她想不通啊!

  好在童仕昭較為冷靜,他沉吟了一下,厲聲問道:「那孩子的爺爺奶奶呢?他們若有一天知道自己有個孫子,難道不會來要?准揚的父母家大業大,先不說他們要不要這個孩子,你難道不讓童童跟爺爺奶奶相認。」

  「童童的爺爺奶奶就是你們,」自輝斷然道,「這是准揚的遺願,讓孩子在正常的家庭中身心健康地成長,長大之後,再告訴他實情,至於認不認親,由童童自己選擇。」

  千真萬確是准揚遺願,只是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來,但他曾對自己說過,他放棄治療的唯一原因就是害怕他和紫末以後所生的孩子不被藥物毒害。他甚至還展望著美好的前景,買一棟小別墅安家,遠離自己那個富貴的家庭,讓孩子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同長大。

  自輝當時的反應卻是憤怒地指責他自私,全不顧自己還能活多久,只為了自己的執念拖累別人。事後,他想起了准揚那充滿了嚮往的眼神,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猜想——也許准揚有時也會痛恨自己的個性,所以才不要孩子同他一樣。

  他離世得太倉促,連結婚登記都來不及辦,紫末卻已有了身孕。自輝清楚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不管這個孩子,沒有父親,戶口就是一大難題,更遑論他成長過程中會遭到的非議及歧視。而除了他,世上也許再沒有一個男人會沒有芥蒂地把那孩子當親生血緣看待。

  也是出於這個顧慮,他與紫末才倉促登記結婚,讓孩子在合理的時間內出生,便可以使父母不起疑心。

  然而,童童出生時依然不夠健康,整整一個冬天,他幾乎每晚都要從暖烘烘的被窩裡爬起來,抱著高燒的童童去醫院。一直體會著為人父母的含辛茹苦,加上孩子知曉世事後對自己流露出的敬愛與粘膩,感情深厚到連自己有時也不相信,童童不是他親生的。

  但是現在,他又不得不把一切和盤托出,希望能求得父母的諒解,希望已經與童童建立深厚感情的他們,也如同他一樣,把童童當成自己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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