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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我彎下腰,這樣對自己說,可是雨還是冷冷地澆下來,滲透我的衣服,把寒意刺入皮膚。如果這是個噩夢,那一定是最可怕的噩夢了,因為實在太過真實。

  是夢吧,一定是的。我仍然不屈不撓地對自己說,可能我是躺在床上,半夜裡把被子踢掉,所以才會感到這麼冷的。用不了多久,我馬上會被凍醒,也馬上要穿好衣服下樓吃早飯,趕車去上班,開始編新一期的《傳奇大觀》。所以,這一定是個夢,一個正常人絕不會因為故事裡有個金佛就動了貪心,跑到這個偏僻地方來的。

  是夢。我喃喃地說著,聲音也真的從嘴角滾落,眼裡卻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一滴淚水來。

  莊周夢化蝴蝶,栩栩然蝶也,醒來後卻不知道是蝴蝶做夢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做夢成了蝴蝶。初次在《莊子》裡讀到這個沒有半點教育意義的小故事就感到迷惘,現在仍然是。我希望這是個夢,也許這真的是個夢,可是就算我那時的真實生活,又有幾分真正談得上真實?會不會我在那辦公樓裡編著《傳奇大觀》時也是個夢,真正的我可能就是某個林子裡吃飽了樹葉而正在酣睡的昆蟲呢?

  我抹了把臉,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被同時抹去了。不管這是不是個夢,我現在只感到冷和無助,還有一點饑餓。

  我抬起頭。剛才的狂奔讓我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到處都是一樣的墨綠色植物。由於天更加地暗了,又在下雨,現在我看不到它們的生長,但是卻可以聽到那些植物在拼命往上長時的聲音,濕漉漉的,仿佛泥鰍鑽出泥地的聲音。這種聲音越來越響,連雨聲也壓不住了,現在如同細小的釘子一樣充滿了我的耳廓,讓我感到一陣陣的刺痛。

  太不真實了,天啊,這太不真實了。

  當我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時,只來得及這樣想著。

  眼前有一些光暈,忽明忽暗,但是什麼都看不出來。我努力地睜開眼,本以為定是很難辦到的事,哪知道一下就睜開了,眼前猛地湧過來一片光芒。

  並不刺眼,可是乍一看到這種光,在一瞬間,我還是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但這陣不適過去得很快,我馬上就適應過來。

  那是一盞油燈。不知道燒的是什麼油,可能是煤油吧,因為我聞到一點煤油味。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在煤油爐前給我煮稀飯的情景。那時燒的是煤球爐,晚上爐子滅了後,要再煮點什麼就只有到煤油爐上了。那時還經常停電,停電後母親就取下煤油爐的火罩,把爐子當油燈用,我坐在昏暗的光下,做著我的家庭作業。那已經多久了?

  一想到這時間問題,我又有些怔忡。二十多年前的事吧,快三十年了。我心頭突然有一陣心酸,那些久遠的往事象沉渣泛起,突然間湧上心頭,變得那麼清楚,甚至母親的花白頭髮都伸手可及。

  我是死了麼?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得有個人歎了口氣,說了句什麼。這聲音很蒼老,發音也古怪,幾乎不像是中國話。刹那間我簡直以為我仍是在做夢,或者是進入了另一個奇幻的空間去了,但馬上,一個女孩子輕柔的聲音打破了我的幻想:"阿嬤,這個人醒了。"

  我支撐著半坐起來,神智已經回到了我身上。我是躺在一張木板床上,這床很破舊,也沒床架子,是用兩張條凳擱著,身上蓋了條舊被子,倒還乾淨。我的外套被脫掉了,內衣倒還在,可能是那個女孩子不好意思給我脫吧。

  這倒是象個言情故事。我暗自想著,一個美麗的農家少女救了我,雖然老套,但言情故事裡已經屢見不鮮了。不過我看到那個女孩子時,這些幻想都全都破滅無疑。那的確是個女孩子,雖然身上的衣服很舊,打了些補丁,仍然是件女裝,可是,她的相貌離"美麗"就太遠了。雖然還不至於可怕,但絕對可以算是醜陋。可是一想到我失去知覺那麼久,就感到驚慌。她見我起來,連忙過來道:"你醒了?"

  她說的是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我有些欣慰,也幸好她能說普通話,那老太太說的話對於我來說真的比外語還要難懂。我坐了坐直,惴惴不安地道:"是你救了我麼?這兒是哪裡?我做過什麼沒有?"

  她的臉又黑又糙,聲音卻很輕柔,和她的樣子是個極大的反差。聽得我的話,她的臉上倒是更黑了一下,可能是紅了紅吧,低頭道:"你摔倒在地上,我打豬草回來看到你,就把你帶回來了,你一直都暈著……同志,這兒叫射工村。"

  這個稱呼可能是她從老電影裡看來的,說得很生硬,看來射工村很閉塞,但也不是我想像中的和外界絲毫不通。我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什麼吧?"

  "沒什麼。"她睜大了眼看著我,"你的衣服在這兒,已經烤幹了。你還好麼?"

  內衣仍有些潮濕,但還受得了。我穿好外套,在床下找到鞋子穿上,道:"真謝謝你。"

  "同志,你來這兒有什麼事麼?"

  鞋子還有點潮,套進去時不太容易,我正費力把腳擠進鞋裡,聽得她的話,不由又是一怔。我實在不想騙她,可是我難道跟她說我是為了一個金佛才來的麼?我想了想,還是道:"我是來收古董的。"

  她臉上突然一亮,道:"聽說有個外鄉人常到大隊裡來收古董,阿保他爹賣過一個,就是你麼?"

  阿保?我登時想起了溫建國說的那個不知是故事還是真事裡的人物了。那個死在井裡的年輕人不就是叫阿保麼?我正想說,那個老太太在一邊忽然嘟囔了一句,女孩子也用那種無法理解的方言回答了一句,也許是我多疑吧,我總覺得老太太的話似乎在埋怨,而這女孩子在安慰她。我道:"怎麼了?"

  "不要緊,阿嬤說柳文淵跟我們說過,不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心都抽緊了。柳文淵這個人一直都只是活動在溫建國的故事裡,我雖然從那個大隊書記口中也聽到過這名字,但這時聽來感覺又完全不同。現在,柳文淵離我大概不過超過五百米遠吧,雨停後恐怕馬上便能見到他。他知道我是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他這個人麼?

  "柳文淵是村長麼?"

  女孩子笑了笑道:"不是啊。不過他在村裡是年紀最大的,別人都說他是半仙。"

  年紀最大!我大吃一驚。這個女孩子的阿嬤年紀就很大了,雖然農村人老得快,但看她的樣子,起碼也在六十以上,柳文淵有可能比她還大麼?我急道:"他有幾歲了?"

  這女孩子大概被我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嚇了一跳,怔了怔道:"我也不知道。阿嬤說過,她小的時候柳文淵就已經這麼樣子了。阿嬤有五十七了……"

  "五十八了。"

  那老太太低低地打斷了那女孩子的話,可能她也聽得懂一些普通話。這幾個數字我倒是聽懂了,不由又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她的臉上滿是皺紋,在城市裡,五十七歲雖然還不至於老成這樣子,可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四十年前柳文淵就有三十歲,那麼今年他起碼有七十歲了?可是溫建國在文章裡清清楚楚說過柳文淵的兩個兒子年紀並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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