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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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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這是一處小巧精緻的鄉間庭院,座落于甘露亭旁的深林之中。東側的小院門並未上鎖,用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庭院雖小但十分清幽,四周砌有高牆。牆面的幾處花窗,姿態不一,透出一些古意。一顆槐樹亭亭如蓋,枝條探出院外,樹冠瀉下圈圈月光,清風一吹,不覺令人神清氣爽,百慮皆忘。牆角種有芭蕉和燕竹,枝蔓分披;地面遍鋪蜀錦碎石,在槐樹濃密的陰影中,斑駁成趣。園子多時未經打掃收拾,長滿了雜草和野生的蘆柴,卻又不免讓人動了黍離之思。在花園和天井之間有簷廊相接,左右廊柱掛有一副楹聯,白漆斑駁破碎,但字跡宛然可辨,原先主人的閒情逸趣,從聯語一望而知: 安閒莫管稻粱謀 沽酒不辭風雪路 姚佩佩一進園子,就東瞅西看,隨處閒逛。即便自己在上海的院落,與之相比,也不免多了幾分俗氣,嘴裡不禁讚歎道:「想不到在梅城,竟還有這麼一處雅致的宅院。」 湯雅莉見佩佩喜歡這個園子,也有幾分得意,笑道:「你要是喜歡,不妨就多看兩眼。過兩天等大鈞回來了,我這把鑰匙一交出去,再想來恐怕也不行了。」說完,開了屋門,就先進去了。 天井的格局更為幽僻。只是時花異草皆已荒蕪,疊石高臺遍織蛛網。灌園的工具,諸如釘耙、鏟子、木桶之類都雜亂地堆放在牆角。姚佩佩在天井中駐足良久,忽然看見湯雅莉在樓上向她招手。沿著水井旁的樓梯躬身而上,走到樓上,姚佩佩看見房間的門都上了鎖,只有東側的一間開著門。湯雅莉正在那兒燙壺沏茶。 這個房間大概就是錢大鈞和羊雜碎的幽會之所了。一進門,那張雕花羅漢床十分顯眼,南窗下有一張小方桌,幾把籐椅。憑窗而坐,可以眺望遠處的山景和村莊。窗玻璃的冰裂紋一看就是明清舊物,就連湯雅莉用來替她泡茶的杯子也畫有童叟相戲之圖,似乎也很有些來歷。湯雅莉說,這個地方遠離城區,還沒有通電,只能點上美孚燈照明了。佩佩笑道:「今晚的月色這麼好,點上油燈實在有點重複。」湯雅莉一聽她這麼說,果然就站起身,要吹燈,佩佩又把她拉住了,「既然點上了,何必吹它?再說有了這點亮光,我們的膽子也更壯一些。」然後,雅莉坐在姚佩佩的對面,托著腦袋對她說: 「怎麼樣,這地方不錯吧?」 佩佩見羊雜碎將他人的院宅向自己炫耀,全然不顧自己已經被掃地出門的事實,再看她臉上天真爛漫,一心盼著自己誇讚幾句,心頭忽然一動,不禁有些悲涼。夜空靜謐,略無纖塵,銀河瀉影,月華靜好。佩佩恍惚間簡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我的眼皮為什麼抬不起來了?我的頭為什麼這麼沉?她喝著加了桂花的茶,把手搭在窗臺上,心裡忽然想到:若是躲在這樣一處園子裡,一個人過一世,讀它一輩子的春秋三傳、四史妙文,倒也不枉來人世一遭…… 羊雜碎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她拉住佩佩的手,道:「反正錢大鈞也不在,不妨我們就在這裡住一夜,明天一早離開,怎麼樣?」這個提議立刻遭到了姚佩佩的堅決拒絕。她沉下臉道:「這地方再好也是人家的。杭州再美,畢竟不是東京汴梁!只消看一眼就可以了,我們賴著這兒,到底也沒什麼意思。你趕快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一會兒就走。再說,明天一早我還要去廠裡上班呢。」 可雅莉坐在那兒一動沒動,那笑容那眼神越來越詭異。 「佩佩……」湯雅莉輕輕地叫了一聲,淚水又止不住地從臉上淌下來了。姚佩佩一看她流淚,心中凜然一震,忙問道:「羊雜碎,說實話,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我怎麼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湯雅莉掏出手絹來擦臉,嘴裡含混不清地道:「佩佩,你可不要怪我。」 佩佩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即將發生,猛然記起來,剛才進門的時候,她明明看見大門上落了鎖,可僅僅這一眨眼的功夫,羊雜碎竟然給自己沏好了茶,那麼這開水是從哪兒來的呢?想到這兒,佩佩不由得汗毛倒豎,她覺得自己的膽都快碎裂了,恐懼從腳底沁出來,順著她的褲管往上爬,頃刻就漫遍了她的全身。 姚佩佩從桌邊站了起來,指著湯雅莉叫道:「羊雜碎,你,你在害我……」話沒說完,就感到眼前的房子、月亮、窗戶都裹在一個巨大的漩渦裡,飛快地轉動起來。而湯雅莉那張曖昧的臉,竟然分出了許多重影,在她眼前分分合合,層層疊疊,似乎有一屋子的人在望著自己……她感到頭腦昏沉,脹痛欲裂,腿腳卻不聽使喚,怎麼也挪不開步子。她癱坐在籐椅上,把桌上的茶杯猛地一推,一頭栽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腦子裡最後殘剩的一點幽微的光亮,旋即熄滅。她知道茶杯翻了,茶水在桌面上漫過她的手指,熱熱的。她聽見茶杯在桌子上「骨碌碌」滾動著,最後「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了。她知道,她那不切實際的夢想、她那脆弱得像冰塊一樣的心,她那深藏不露的驕傲和矜持,像花一樣盛開在她的心底裡的所有女人的秘密,都碎了。 姚佩佩從羅漢床上醒過來,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輪皎潔的圓月,不過,它眼看著就要被房檐遮住了。鱗片般的雲朵看上去很不真實,就像是天空突然皸裂,一圈圈銀灰色的裂紋玲瓏剔透。很快,她就聞到了一股煙味,可她的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綁住了一樣,絲毫動彈不得。她覺得腦子裡有一把錐子在攪著她的神經……她抬起右手,在床上胡亂摸了一下,就摸到了一條毛茸茸的大腿。於是,姚佩佩開始了她有生以來最為劇烈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她耳畔說。 他將佩佩的腦袋板過來,讓她看著自己。姚佩佩看到他嘴角的那顆大痦子,立刻就不敢叫了。她哆哆嗦嗦地顫慄著,身子一縮,那人順勢一攬,就把她摟在了懷裡。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乖乖,我的小乖乖,我的心肝!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的心就碎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在會議室的那次,你最後一個進來。找不到座位,就站在那兒,望著主席臺,望著我。我當時就想,要是能把你身上的那件藍色的列寧裝全部脫掉,你會是什麼樣子?啊,你是一顆櫻桃!剛剛長熟,那麼圓,那麼滑,那麼紅,還沾著露水。那麼請問,我怎麼辦?惟一的辦法,我的小寶寶,就是把你一口吞下去,連皮帶肉,一口把你吞下去。現在你就在我的肚子裡。在這兒,你摸摸,姚佩菊同志……你的身體那麼豐饒,比我無數次夢中見到的還要好上一萬倍。親愛的姚佩菊同志,現在我可以負責任的向你宣佈,我愛你!經過慎重考慮,我同樣認為,你嫁給我是合適的。請相信,它是純潔的,親愛的姚佩菊同志,你現在惟一應該做的事,就是接受它…… 金玉的雙手緊緊地箍著她。姚佩佩蜷縮在他懷裡,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像個嬰兒般的溫順。她的身體像一團松松的棉花,使不上什麼力氣。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金玉俯身蹭了蹭她的臉、她的眼睛。他的頭伏在她胸脯上,嘴裡像是含著一顆糖,喃喃低語道: 「姚佩佩同志,現在我要發動二次革命,殺他一個回馬槍,您不會反對吧?我想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魂飛魄散……」 姚佩佩使勁地抓他、掐他、擰他、摳他,她所有的掙扎,似乎在向對方撒嬌似的綿軟無力。金玉把她的兩隻手一起捉住,捏在一起,壓在她腦後。佩佩就向他吐唾沫。可金玉不僅不生氣,反而伸出舌頭來舔。她的腰像一張拉滿的弓,一次次高高地聳起來,迎向他。不行,不能這樣!我的所有掙扎,在對方的眼中,不過是迎合和急不可待!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給牆基打夯。而那片薄薄的、易碎的膜,就是我一生的縮影:其中除了恥辱,什麼也沒有…… 當金玉發出沉重的鼾聲時,姚佩佩試了兩次,終於能從床上坐起來了。金玉本能地用手來抓她,可佩佩輕輕一掰,他的手就鬆開了。 她的衣服和褲子在地上被扔得東一件西一件,鞋也不知被踢到什麼地方去了。她摸索著在地上找衣服和鞋,手指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了一下,她的手破了,可她並不覺得怎麼疼痛。隨後,她在內衣下面摸到了那個涼涼的東西,拿過來,湊在月光下一看,原來是一隻摔碎的玻璃杯的底托。這塊底托沉甸甸的,四周有一圈銳利的玻璃鋒刃。她輕輕地將它擱在桌上,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可並沒有馬上離開。 她呆呆地依窗而坐。似乎正在極力回憶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桌上的那塊底托。她又回過頭去,看了看那張羅漢床。金玉嘴裡撲撲地吐著氣,鼾聲如雷。我要是把這個東西往他臉上一按,就像蓋上一枚郵戳似的,他的臉會變成什麼樣子?月亮已經看不見了,可樓上樓下依然很亮,風吹動著樹枝,下雨似地簌簌作響,像是在顫慄,又像是歎息。她聞到了一股特別的香味,它不是來自桌上那尚未用完的鋸末般的桂花,而是園子深處薔薇似有若無的香氣。 她簡直沒法擺脫那個瘋狂的念頭。她想到了趕緊離開這兒,可她腦子裡有兩個小男孩在打架:一個紅衣紅褲,慫恿她儘快下手;一個白帽白袍,勸她放棄。她口渴難忍,看見了桌上有只茶杯。她無法判斷裡邊是否放了安眠藥。奇怪的是,安眠藥也有自己的意志,事實證明,它完全能夠勝任裁判一職:當姚佩佩悲憤地想到,錢大鈞是如何去縣醫院和藥劑師密謀,又用了怎樣的辦法勸說湯雅莉向自己的姐妹下手……她覺得沒有必要再這樣糾纏下去了,她已經做出了決定。 她把那塊茶杯的底托拿在手裡。還好,它很適合把握!她躡手躡腳走到床邊,深吸了一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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