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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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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自從與湯碧雲有了那次閣樓密談之後,佩佩一直愁眉不展。她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被判決了死刑,只不過執行的公文由於某種原因,尚未抵達行刑隊。這個陰暗的念頭常使她半夜驚起,大汗淋漓。她心裡存著一絲僥倖,只要讓錢大鈞看不見她,幾個月,甚至幾年以後,說不定,他們就會把自己給忘了,從而放過她。姚佩佩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未免過於天真。如果像湯碧雲建議的那樣,隨便找個什麼人結婚,造成既成事實,她或許能逃過一劫。這樣做的後果同樣嚴重、荒謬,也是她不能接受的。問題是,即便自己願意去找人結婚,她又能嫁給誰呢? 「比如說,縣長的司機小王,」有一次,湯碧雲認真地向佩佩推薦道,「這個小夥子脾氣好,整天笑嘻嘻的,人也長得清清爽爽,你要不好意思,要不要我來跟他說?」 「算了吧,」姚佩佩笑道,「他只是一個大男孩。而且有點娘娘腔,逗逗他,取個樂子什麼的倒也湊合。再說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呀。」 姚佩佩越害怕見到錢大鈞,她就越是頻繁地遇見他。有時候一天之中就能撞上五六回。錢大鈞不管在什麼地方出現,總是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好像這個世界上每分鐘都在發生著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每件事都少不了他的指揮與決斷。他的身後總跟著一大群人,有的她認識,比如楊福妹;有的她一次也沒見過。他照例是皮鞋鋥亮,上裝筆挺,褲縫筆直,笑容怪異。只是身體微微有些發福,皮帶上凸起了一個將軍肚。由於佩佩在錢大鈞面前頻頻「現眼」,錢副縣長的記憶力顯然被啟動了,終於有一天給她往辦公室打來了電話,約她晚上在一起吃飯。為了打消姚佩佩不必要的顧慮,錢大鈞特意將晚飯的地點安排在家中,而且「除了我與你嫂子之外,沒有旁人」;而且「這是你嫂子的主意,她很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成天念叨著與你敘敘舊。」 姚佩佩回想起來,幾年前,她從西津渡的絨線鋪子裡被錢大鈞找出來,暫住在他們家的時候,田小鳳連一句話都沒跟自己說過。不過,她接到了錢大鈞的電話,心裡長長地松了口氣,正如一個囚犯終於獲悉了審判的確切時間,反而有幾分激動。她打定了主意,只要錢大鈞提到那個金玉,自己決不鬆口,以死相拼。 可事情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晚上吃飯的時候,錢大鈞隻字未提金玉,倒是親熱地一口一個「姚妹」,叫得人心裡挺彆扭,還不時地往佩佩的碗裡夾菜。田小鳳更是張家長李家短,跟她說了一大堆陳穀子爛芝麻的瑣事。最後,錢大鈞推說多喝了酒,讓田小鳳代為送客,自己就進屋躺下了。說不上熱情,也談不上冷淡;人家引而不發,她也無可奈何;對方洞若觀火,她卻如墜霧中。只是心裡又多了一層僥倖。當然,她的心底裡多少也有點被人戲弄的恥辱——要想弄清楚錢大鈞的腦袋殼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念頭,以自己愚鈍的智力,未免是異想天開。 有一回,她和湯碧雲參加縣機關組織的義務勞動,去西津渡掃大街。突然遇到了夏日的瓢潑大雨,姚佩佩趕緊丟下掃帚,拉著湯碧雲,跑到牌坊的屋簷下避雨。可跑到那兒一看,倆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錢大鈞和譚功達小聲交談著什麼,也在那兒避雨。她們兩個人摟作一團,擠靠在牌坊下的木柱上,就像是兩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湯碧雲看見錢大鈞,更是面紅耳赤,不敢抬頭,兀自呼哧呼哧地在那兒喘氣,氣氛一時十分尷尬。可沒想到,錢大鈞卻笑嘻嘻地朝她倆走了過來,沖著湯碧雲煞有介事地道:「羊雜碎,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你羊雜碎,可你到底叫個什麼名字來著?你看我這腦子……」 「湯碧雲。」碧雲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抖抖嗦嗦地答道。 「噢,對,湯碧雲。」錢大鈞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道,「你具體在哪個部門上班?」 「多種經營辦公室啊?」 錢大鈞又「噢」了一聲,接著又問道:「你們老家不在梅城吧?」 湯碧雲這才算是弄明白了錢大鈞的意圖,兩個人大大方方地聊起天來。最後,錢大鈞假模假式地問她「湯碧雲」三個字怎麼寫,害得姚佩佩背過身拼命地深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譚功達這時插話道:「大鈞,你這個人,跟我一樣糊塗,縣委大院到底有多少人,誰是誰,我從來就沒搞清楚過。」 呆子呆子,人家可跟你大不一樣,你糊塗,人家可不糊塗。錢大鈞與湯碧雲說著話,卻拿眼睛朝佩佩這邊看。為了不讓錢大鈞從自己的臉上看出來她知道他們的秘密,佩佩可算是費盡了心機,最後出了一身大汗。 這天中午,姚佩佩去食堂吃飯。當她走到變電房旁邊的小樹林時,看見錢大鈞用火柴棍剔著牙,在那夥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姚佩佩想要躲,可已經來不及了。 「小鬼,」錢大鈞叫了她一聲。他一會叫她「佩佩」,一會叫她「小姚」,有時候也叫她「姚妹」,或者乾脆「姚佩佩同志」,今天當著他手下那群幹部的面,他又開始叫她「小鬼」了。聽到錢大鈞喊她,姚佩佩的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怎麼也邁不開步子。錢大鈞對身邊的人擺了擺手。一直等那夥人走遠了,才對姚佩佩低聲道:「你是黨員不是?」 「現在還不是。」姚佩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回答他。 「交入黨申請了嗎?」 「暫時還沒有考慮。」 錢大鈞咬著火柴棍,笑了起來:「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落後分子,一點沒錯。你回去趕緊寫一份簡歷,再寫一個兩年來的工作總結,明天一上班,就交給縣委辦公室的楊福妹同志。」 「寫那個做什麼?」 「叫你寫,你就寫唄。」 說完,錢大鈞搖頭晃腦,逕自走了。 他幹嘛讓我寫簡歷?再說,現在還不到年終,怎麼會突然想起來讓我寫什麼工作總結?姚佩佩心事重重地在食堂吃了飯,回到辦公室,譚功達還在那兒抱著電話不放呢。看起來他和白小嫻的事有了進展,她一看見譚功達對著電話機傻笑的樣子,心裡就直冒火。笑什麼笑?!你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人家也看不見!譚功達放下電話,就笑嘻嘻地過來跟她借牙缸。最可氣的,他刷完牙之後,還好意思把牙刷還給她!她一眼就瞧見牙刷上還鑲著一片菜葉子,想要說幾句話損損他,心裡忽然又覺得特別沒意思:在偌大的縣委機關,她也就敢跟譚功達使使性子!話到嘴邊,又噎回去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桌邊寫簡歷,可剛寫了一行,就勾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差一點流下淚來。 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時候,姚佩佩把筆桿都咬出了一個個圓圓的牙印,好歹才算把那篇簡歷給胡謅了出來。譚功達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姚佩佩正想接著寫那要命的工作總結,耳邊忽聽得「滴答」一聲,腦袋頂上的那根日光燈管忽然就亮了。她扭頭一看,發現司機小王正站在門邊,沖著她傻笑呢。 「喂,你搞什麼鬼,探頭探腦的,把我嚇一跳。」佩佩笑道。 「屋裡這麼黑,你也不開燈,莫非你要把自己弄成一葉障目呀?」 「你要再跟我說你那爛成語,我就再不理你了。好好說話成不成?」姚佩佩忍住笑,問他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一個人在這瞎轉悠。 小王訕笑著說:「你不是也沒走嗎?我正好過來陪陪你。」 「你可別在這瞎搗亂,我可正忙正經事呢。」姚佩佩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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