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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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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佩一聽見「洗澡堂賣籌子」幾個字,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給掀了。可畢竟礙著眾人的面,又不能隨便發作起來。她瞥了譚功達一眼,他正從孟四嬸手裡接過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在那使勁地擦臉呢。倒是司機小王機靈,一把從高麻子手裡奪過酒瓶,笑道:「高鄉長,你也少喝點,下午我們還要去工地挖土呢。」就這樣,總算把他的話岔開了。 說不定在縣長的心目中,自己永遠都是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佩佩心裡不禁有幾分悲涼。自己平白無故地受了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別人,都是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話裡明明說了百裡挑一的大美人,你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傻丫頭,你也配嗎?好端端的,多什麼心呢?你又算得了個什麼東西!還巴巴的用紫雲英花地的陰影來占卜算命! 不過,人人都說白小嫻漂亮,在男人們的口中,簡直就是傾國傾城了。佩佩和羊雜碎曾在梅城中學禮堂門口撞見過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心裡還是覺得有點不服氣。姚佩佩一個人坐在桌邊想心事,越想越生氣,等到孟四嬸端著臉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乾淨了,她才驀地發現原來滿桌的人都散了,只剩她一個人在那兒發呆。 下午,譚功達在鄉幹部們的簇擁下要去運河工地勞動。小王過來催她,姚佩佩雙手一抱腦袋,道:「我怎麼覺得頭痛得厲害?」 譚功達手裡拿著一把嶄新的鐵鍬,正往外走,聽見佩佩喊頭痛,就回過頭來冷冰冰地對她說:「你要實在不想去,也別找藉口,就在家呆著吧。」說完拖著鐵鍬出門去了。 姚佩佩本來也就這麼一說,並沒有不去的意思。經譚功達這麼一搶白,她就是想跟著去也有點不合適了。她在心裡恨死了這個譚功達,天知道他心裡揣著什麼鬼心思,自己剛才在酒桌上那麼尷尬,佩佩滿心希望譚功達前來「搭救」,他居然一句話也沒說,假裝沒聽見。她在心裡暗暗發誓,等到回到縣裡,再也不搭理他了,一句話也不跟他說。可轉念一想,你算是他什麼人,你一輩子不理他,與他何干?只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氣,人家根本就不拿它當回事。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風卻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雲,杏黃色的,朝北飄,在院中投下灰暗的陰影。姚佩佩閑著沒事,聽著屋頂上呼呼的風聲,心裡空落落的。她去廚房幫著孟四嬸洗碗,倆人在灶下說了一會兒話。孟四嬸說,她家就住在隔壁,是臨時被高麻子喊來替他們做飯的。「這房子幾十年沒住過人了,前些日子高鄉長聽說縣長要回來,特地派人連夜收拾,牆上新刷的石灰水還沒有幹透呢。」她還說,高鄉長和譚縣長是磕頭的把兄弟,兩人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收拾完鍋灶,孟四嬸又在忙著替他們準備晚上的飯菜了。姚佩佩見自己插不上手,就一個人走到屋外,滿院子四處閒逛起來。這房子看上去的確有些年頭了,院牆雖經修補,牆基卻早已歪斜,上面爬滿了白堊。天井裡有一棵天竺,牆頭掛著葛藤,讓風一吹沙沙有聲。院中有回廊和廳堂相連,左側是一幢兩層的廂房。樓上走廊的雕花欄杆上,落著一隻雨燕,肥肥的,縮著脖子看著她。後院要大得多,四周沿牆栽種著雜樹。通往巷子的月亮門關著,對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磚石中長著一溜鳳仙花。一條石砌小徑通往傾頹的閣樓,閣樓邊矗立著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這幢閣樓,姚佩佩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怎麼看都覺得十分眼熟。沿著石階往上,可以看到一個精緻的六角涼亭,圍有護欄。一張石桌,幾張石凳,上面堆滿了樟樹的葉子,多年未經打掃。從這個涼亭裡可以看見院子西邊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覺得這塊菜地或許是原先的主人養花的地方,因為她發現菜地裡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時候在靜安寺的花園裡,她們家也有這麼一個荼糜架。 「開到荼糜花事了。」這是《紅樓夢》中的詩句,也是媽媽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媽媽正對著梳粧檯上的一面大圓鏡梳頭。姚佩佩背著書包去上學,臨出門時,不知為什麼,她擔憂地回過頭來看媽媽,恰好媽媽正巧也回過身看她。她的臉上淚痕狼藉,嘴角卻掛著一綹(絲)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學回家,花園裡,露臺上,客廳裡,到處都擠滿了人,她看見殯儀館的人把媽媽的屍體抬走了。媽媽身上裹著白被單,裹得那麼嚴實,只露出了一綹頭髮。家中的傭人轉眼間都不見了。晚上她一個人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廳有多麼大,多麼空曠。 她雙手捂著臉,透過指縫,偷偷地打量媽媽上吊的那根房梁。南風從視窗吹進來,把客廳的枝形水晶吊燈吹得直晃。恐懼讓她暫時忘掉了悲哀,她緊緊地攥著小拳頭,似乎要攥進一個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車隨時會「哞哞」地叫著,一陣風似的開進花園,車燈把花園的鑄鐵衛矛照得雪亮。好在我還有一個爸爸。爸爸會隨時回來。她這樣想著,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最先趕到的一個姨媽流著眼淚告訴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經在提籃橋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書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麼意思,卻發現房間的門上早已被人貼上了封條…… 順著石階再往上就是閣樓了。門環上插著柳枝,被太陽曬癟了,已經發了黑。大約是清明節用來避邪的,在上海也有這樣的風俗,不過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碰,它就開了。閣樓裡有一張雕花木床,床的裡側還有抽屜。床上的被褥和蚊帳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頭有一個五斗櫥,靠牆一排紅木書架,不過書架上空無一物。姚佩佩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身上懶懶的。因想到下午也無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上燈時分,小王才從工地上回來。孟四嬸問他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小王也不答話,走到灶下從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這才說:「縣長到夏莊喝酒去了。」 姚佩佩已經早早吃過晚飯了,這會兒正在廚房裡洗臉,聽到譚功達去夏莊喝酒,便笑道:「他去夏莊喝什麼酒?」 小王道:「我們幾個從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見堤岸上來了一夥人,把我們當頭攔住。一問,為首的就是夏莊新上任的白鄉長,也就是咱們縣長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幾個人又拽又拉,把譚縣長給拽走了。」 「這麼說,那個白小嫻原來是夏莊人?」佩佩問道。 「那還用問?」小王說,「他丈母娘,老丈人都來了。那丈母娘一見縣長,上前不由分說,就去替他撣土,我當時跟在後面,不知就裡,心裡吃了一驚。心說哪裡來的這麼一個癡婆子,怎麼一見縣長,上來就亂打人呢。」 孟四嬸笑得前仰後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說,還真滑稽。」 姚佩佩沒有笑。她咬著嘴唇,臉也漸漸地變了色,道:「那你幹嘛回來?蠻好跟著縣長一塊去開開葷。」 小王聽見佩佩的話中含著譏諷之意,又不知她為何跟自己生氣,只得賠著笑臉道:「他們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個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來了。」 「難為你這麼費心!」佩佩挖苦道。 等到小王吃完飯,孟四嬸炒了一盤隔年的南瓜子。三個人圍著灶腳嗑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直等到後半夜,還不見縣長回來。孟四嬸道:「縣長這時候不回來,興許今晚就不會回來了。一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說,他們蠻好再打個電話到文工團,把那個白小嫻也叫回來,來個一鍋燴,豈不更好!」 小王嘿嘿地笑著。孟四嬸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一眼,沒有說話。 到了第二天,譚縣長還沒回來。高鄉長和幾個鄉幹部也都不見了蹤影。小王勸了半天,硬是把姚佩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裝裝樣子也好。」 姚佩佩跟著幾個媳婦、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腰酸背痛。佩佩從來沒有幹過農活,扁擔剛剛挨到肩膀,她一縮脖子就滑了下來,一連三次都是如此,嘴裡還說:「咦,我的肩膀怎麼是滑的?」逗得村裡的媳婦們笑成了一團。她們又讓她去挖土,可任憑她怎樣用力猛踩,那鐵鍬卻是紋絲不動。最後,一個管事的婦女就把她派到堤岸上,和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發籌子。原來在農村幹活,也要發籌子,每個人挑著土從河底爬上來,都要從老婆婆手裡取一個竹籌,最後按籌子的多少計算工分。一看到那些塗著紅漆的竹籌,姚佩佩心裡一動,眼淚又下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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