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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七歲的時候,我見到一個阿姨,她有著媽媽一樣很大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蒙在厚厚的口罩裡,我以為媽媽回來了,我爬到她的腿上,去摘她的口罩,她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地紅了。可是,她不是媽媽。

  爸爸說,以後阿姨就是你的媽媽了。

  我還是一直叫她阿姨,沒有人可以取代媽媽,我一直在等,我相信媽媽會回來的。

  冰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她不反抗命運。

  爸爸的婚禮我沒有參加,奶奶也沒有參加。奶奶不喜歡我這個新媽媽。

  我想,爸爸愛上她,或許是因為她有著和媽媽一模一樣的眼睛。

  晚上,我沒有回家,躲在蓓蓓家裡。我聽見爸爸和新媽媽一遍一遍在院子裡喊我,我說,蓓蓓,不許告訴他們我在你家。

  我想,蓓蓓的媽媽一定去了我們家,喊聲還是停了,如若不然,爸爸的嗓子一定會喊穿。這是我送給爸爸的結婚禮物,一個不算安穩的洞房花燭夜。

  我想我是在報復,爸爸不愛媽媽了,爸爸也不愛我了。

  我睡在蓓蓓旁邊的小鋼絲床上。晚上,忽然感覺臉上有涼涼的東西劃過,一雙手輕輕幫我擦掉了臉上的淚。我怎麼也醒不過來,我夢到媽媽不會再回來了,連爸爸也走了,頭也不回,任憑我怎麼叫喊,我覺得自己被世界遺棄了。感到有一雙手在輕撫我的臉,忽然驚醒,一隻手猛地捂住我的嘴,我滿眼是淚,恐懼和迷惘。

  然後,我看到一雙眼睛,一個男孩子的眼睛,神采奕奕,有著些微的慌亂。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嘴唇邊,示意我不要出聲。我的眼淚還在不停地流,他輕輕地幫我擦著,我忽然間竟覺得不害怕了,好像是在夢裡。

  男孩子把我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洋娃娃,他不停地擦著我眼角的淚,吻著我的額頭,輕輕搖著搖著,我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我想,我真是做了一個夢。醒來的時候,我的身邊只有蓓蓓。

  日子還是一樣地過,阿姨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沒有結過婚。

  爸爸是研究所的工程師,拿著微薄的工資。

  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因為厭煩阿姨,所以不來家裡。她說,阿姨原本是伯父的女人,爸爸為什麼要撿這麼個只愛錢財的破爛。我想,阿姨是愛爸爸的,要麼他怎麼會嫁給並沒有豐厚收入的爸爸。

  奶奶曾經在路上遇見阿姨,她冷冷地啐了一口,破鞋!

  阿姨挺著頭,高傲地走了過去,就像沒有聽見。

  我的心裡一種悲涼的感覺,這就是我的家庭麼?無休止的紛爭。

  對了,我還有一個親人,就是外婆,爸爸曾經帶我去看過她一次,外婆的神志已經有些不清了,她用痛恨的眼神看著我們,她從來就不喜歡爸爸,現在更是痛恨他,還有我,這個害死了她惟一女兒的人。她惡狠狠地看著我,說,你害死了我的女兒,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才知道,原來我的降生是以母親的生命作為代價的,我也開始恨我自己,從那一刻起,我迅速地懂事並且變得隱忍、倔強,從此,不再輕易流淚。

  阿姨不喜歡我,這我知道,但無疑,她盡到了一個母親的職責,她做飯,打掃衛生,儘管只要爸爸不在的時候她總是會敷衍我的伙食,可是,她還是在養育著我。她是個很冷的女子,愛乾淨,不愛說話,總是很多心事的樣子,除了吃藥,就是站在窗臺邊遠眺,或者畫畫,我看不懂她的畫,但是,這是她的生活和生命。

  她愛乾淨,不許我進入他們的臥室,這是對我的惟一要求。我可以坐在臥室的門口看電視,但是不能進去。每天,他們不在的時候,都會用一把大鎖把臥室的門鎖起,而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把鎖頭,直到習慣。

  爸爸的話也不多,我也是個不多話的孩子,這是一個安靜的家庭,靜到讓人窒息。

  忘了告訴你,我早已開始學著接受父親生命中這第二個女人,我知道,他為我作出的犧牲太多了,我也知道,他愛她。

  她並不喜歡我,這我知道,但我開始希望能夠瞭解她,有時候,我覺得她是一個謎,偶爾,我也會被這謎一般的女子吸引。雖然,我常常在她的眼中看到太多的怨和恨。

  有一段日子,她教我畫畫,只有那段日子,她的話稍微多一些,我們相處得稍微融洽一些,我竟然在她的眼裡又看到了溫暖。我喜歡這樣的日子,藍色窗簾下有陽光悄悄地灑入。

  蓓蓓還是經常來找我玩,她不喜歡阿姨,說她太陰鬱,像只狐狸或是黑貓,阿姨總是穿黑色的衣服,紈黑色的髻,誰也走不近她的世界。

  九歲那年的夏天,天氣格外的熱,和爸爸從外面回來,街邊的小店裡擺著黃橙橙的冰峰汽水,那種甜甜的液體,老闆吆喝著,冰峰汽水來,又甜又涼快!我咽了口口水,學著老闆的口氣說,冰峰汽水來,又甜又涼快!爸爸知道我的伎倆,看到喜歡的東西從來不說,要麼就是愣愣地盯著,要麼就是學老闆的吆喝聲。

  爸爸的手在褲兜裡摸索了一下,有點猶豫,拉著我加快了步伐。爸爸說,那玩意兒不好喝,走,回去爸爸給你做汽水,還有油炸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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