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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簡直跟小說一樣,這叫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顧持鈞正要說話,蹭蹭的腳步聲在我們身後響起來,是章時宇上樓來。他先跟我打了個招呼,又俯下身去,附耳跟顧持鈞說了句什麼。顧持鈞眉目不動的聽完,又站起來,滿懷歉疚地跟我說了句「小真,我有點事,一刻鐘後回來」,兩人一起下了樓。

  我是個挺善於自得其樂的人,顧持鈞走了,我就獨自坐在長椅上看天。陽光實在太溫暖了,都不像是冬天。今天是這幾個月來,第一個沒有兼職的星期六下午。精神放鬆了,疲倦就像漲潮的海水般,彌漫上來。

  我靠著椅背,打了個盹。

  我向來睡眠極好,通常是不會做夢的,那天卻不然,稀裡糊塗的做了好多夢。醫院、藥水味,爸爸憔悴的臉紛至遝來;我正惶恐無依,又覺得天寒地凍,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點像父親但似乎比父親有力,我在夢裡分辨不清,只覺得溫暖得很,就像個暖爐一樣,我忍不住朝他懷裡縮了縮。

  擁抱得更緊了,臉頰都感覺到了溫暖潮濕的熱氣。

  我隱隱約約地想,還是做夢美好,在夢裡什麼都可以得到;甚至都有人抱著我,要是在現實生活裡,怎麼可能呢。

  高中的時候不消說,林晉修威名籠罩全校,哪怕他畢業了也是,我沒可能有談戀愛的心思主觀意願也不樂意;林晉修大學時代在本學院依然大殺四方,有時有外校、外學院的不明真相的男生向我表示好感,下一秒就會被會同學警告「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是林學長噢,那個林學長,你知道吧」類似的話,讓我鬱悶不已。

  我許真,說起來長相不差,才幹也不差,那些遠不如我的女生都紛紛找到了男友,青春的愛情享受了一次又一次,只有我,混到這麼一把年紀了,連個戀愛都沒談過,男朋友依然是霧裡看花的生物,做人真是太失敗了。

  連夢都做得這麼有邏輯,可見大腦依然在高速運轉沒有休息。因此,醒來的時候,疲倦沒緩解,我異常頭疼。

  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才發現現在不是在頂樓,而是窩在母親病房的沙發上,這屋子沒別人,暖氣充足,我的身上蓋著條厚厚的毛毯。而我,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有睡著之後再夢遊的習性。

  想到這層,臉一下子僵了。

  我把臉埋在手心,心裡複雜得開了鍋。病房太安靜,幾乎可以聽到門被輕輕的推開的紀小蕊一手提著一個行李箱,小心翼翼進了門。

  我們眼神交匯,她對我做了個口型:「醒了?」

  我點頭,這就算是打了個招呼。她打開行李箱,一樣樣的拿出東西來,我看到有筆記型電腦,還有衣服,化妝品等等若干。

  我蹲下去看著她收拾,很輕地問是不是我母親這段時間要用的生活用品。她點了點頭,用同樣輕的聲音回答我,我母親起碼還要在醫院呆上三天,她對待生活很挑剔,只習慣用自己的東西。

  我想了想,猶猶豫豫問她,「我……我是怎麼從樓頂上下來的?」

  紀小蕊飛快地回答我,「顧先生抱你下來的。」

  雖然我之前就在這麼猜想,但知道事實後,還是被小幅度震驚了一下。有點茫然,還有點緊張,還有點受寵若驚,感覺異常複雜,大腦無法處理這麼多感情,太陽穴有點疼。

  「哈,這樣,」我說,「原來是這樣啊……」

  「顧先生對你蠻好的。」她的表情和聲音也微妙起來了。

  我納悶地看著她,「你在鼓勵我跟他多接觸?不怕我媽媽知道了生氣?她可是旗幟鮮明的反對我和影視圈的人來往。」

  她「唰」一下回頭去看病床,我母親依然在昏睡。

  她松了口氣,放低了聲音,「梁導心思縝密。她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自然會考慮各方面的因素,卻不記得,你僅僅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她停了一下,「再說,顧先生可不是那種隨便對人示好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小蕊的聲音很輕,我的臉卻熱了起來。心裡在罵自己沒用,雖然知道她說的「喜歡」和我想像的不是一碼事。

  床上一動。

  我和紀小蕊同時朝床撲過去。她醒來的時間比醫生預計的早了兩個小時。

  我母親微微睜開了眼睛,臉色還是很蒼白,唇卻很幹。我一手扶著肩膀,一手托著她的頭,輕輕喂她喝了口水,紀小蕊叫來醫生,又去走廊上打電話。大概是去通知別人。

  母親眼神起初有點渙散,看了我一眼後視力慢慢聚焦,意識恢復了。

  「許真。」她叫我,「許真。」

  「是啊,」我說,「媽媽,你昏過去了,小蕊姐叫我過來的。」

  她要坐起來,但身體虛弱,只能半靠著床,眼睛微微闔著,疲憊地開口讓紀小蕊打水給她擦臉擦手,梳頭。她是個很愛整潔漂亮的人,和其他不修邊幅的男導演可不一樣,什麼時候對自己的外表都很嚴苛。

  「不用叫小蕊姐了,我來吧。」

  這病房裡一應俱全,什麼都是新的。我去衛生間打了熱水,洗了條新毛巾,一點點幫她擦拭著臉,額頭,頸窩,雙手,她素顏的時候有一種憔悴的美麗。我做得很細心,然後又扶著她,接過溫水給她漱口。

  她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沒說我照顧得好還是不好。

  「爸爸生病的時候,都是我照顧他的,」我輕聲說,「媽媽,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跟我說。」

  她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任憑我給她梳頭。母親的頭髮平時挽起來,在腦後打了一個髻,放下來之後才發現她頭髮並不短,卷卷垂至半腰,發質其實不錯,但摻著若干白髮。

  我小心翼翼地梳直了她的頭髮。

  母親這一醒過來,又投入到電影事業裡。她不論如何都想要出院,我跟紀小蕊都苦勸無效,最後紀小蕊滿臉強硬地說「林先生已經跟醫院交代了,絕不許您出院」後,她才陰沉著臉放棄了這個念頭。

  但這並不是說她打算平心靜氣,不管不顧的養病。一部電影從籌建的那一天開始,就會陷入花錢的無底洞。拍戲耽誤一天,就相當於幾十萬甚至幾百萬打了水漂。

  我再一次見識到母親的能力。這種能力和她是否正在手握導筒完全無關。手握導筒的時候,對任何東西都召之即來,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也有人迅速完成,此時躺在醫院,她要見的人,一個小時內都出現在了病床前。

  那種號召力就是無形的導筒,控制著每個人。

  執行導演和幾位主演站在病床前,製片人孫大叔則坐在旁邊,遞給母親簡單的時間表。母親披著衣服坐在床上,眼睛掃了一掃,用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雷厲風行下了命令:這幾天內由副導演代為履行職責,把後面的幾幕不太重要的場景拍掉,劇本方面則完全交給顧持鈞負責。劇組的其他人顯然是早已經熟悉我母親的行事風格,猶如激烈交戰的戰場,無一人有異議,各自領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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