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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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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那個女人聊了幾句,忽然轉身朝院子裡跑了進去,沒過多久,爺爺便從屋子裡疾步走了出來。 爺爺時常說,每逢大事要有靜氣,要沉穩。但此時此刻,靜氣,沉穩都被他拋諸腦後,我從沒有想到過,爺爺的臉上,也會出現如此急切的神色。 1、200米距離,在平時來說,不過是轉瞬即至,但此時,對我來說,卻有如天塹一般,怎樣也跨越不過去。 遠遠地,看著爺爺顫抖著伸出手去,摸了摸男子的頭,又掏出件掛墜似的東西掛到女人的脖子上。爺爺眼中,有欣慰,有不舍,有溫情,有慈祥…… 這樣的眼神,只有在面對我的時候出現,從沒有見過,對外人,爺爺也會有這樣的眼神。除非……,這兩個不是外人! 心臟的跳動越來越猛,似乎已經超出了身體的極限,一陣陣的抽痛。我捂著胸膛,一絲也不敢放鬆,死死地盯著那對男女,拼命地把他們的身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生怕,轉眼間,他們便會在我的生命中消失無蹤了。 記憶中,兒時的我,是非常的不合群的,對外人,時常抱著警惕的心思,從不與人親近。但此時,「我」仿佛也感覺到了什麼,死死地捉著女人的手,仰著頭望著她柔和的臉龐,絲毫的警惕與戒心都沒有。 那對男女似乎有很緊要的事要做,連屋子都不進,只是在門外,與爺爺談了會,便轉身離去了。這段時間內,那個女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溫柔地拉著「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龐,好像怎麼樣也摸不夠一樣。 那個男子也是一樣,雖然與爺爺說著話,卻依然時不時地轉過頭來看看「我」,眼中的溫情,卻是怎麼樣也蓋不住的。 聚散之間,從來都蘊涵著人類最大的悲喜。以前讀賦,及「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的時候,總覺得不過是文人悲春傷秋的習氣發作了,矯情而已。但此時此刻,那種黯然銷魂的感覺卻真真切切地湧上心頭,看那對男女揮著手轉身而去,我的心,也瞬間冰寒。 年幼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傷感,明白了什麼叫離別。只見他忽然掙開了爺爺手,哭喊著追向了那對男女的背影。 父子、母子之間的血脈天性,不需言明,不需培養,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讓人體味到其中濃濃的情感。 人在幼時,心思更為純淨,沒有那麼多的醃臢齷齪,沒有那麼多功利野心,更能清楚地感覺到這種融於血脈之中,密不可分的情感。 在年幼的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剛才還不可逾越的天塹,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瞬間,我仿佛跨越了所有時間與空間的阻礙,飛奔向前。 突兀地,兩側的牆壁忽然變高了,剛還可平視的背影,此時看來,是如此的高大。不知不覺間,此時的我與六、七歲的張濤融合在了一起,再也無分彼此。 追上去又能如此,既然狠心要走,必然有不可不走的理由,此時追上不過圖增添傷感罷了。但理智永遠只是理智,關鍵時刻,人本能的情感還是占了上風。 我邁動著六、七歲幼童短小的腿腳,死命地追逐著父母的背影,只求能親身感受一下,父親的味道,母親的溫暖。 急切間,我一腳拌到了親手壘起的「戰壕」上,迎面摔倒。膝上、額頭都是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管不得這許多了,我掙扎著爬了起來。 此時,身前身後都傳來一陣驚呼,身後的時候爺爺蒼老的聲線,身前則是一聲溫柔的帶著磁性的嗓音,裡面帶著焦急,帶著心痛,但仍不掩天生的美好。 這……,就是母親的聲音嗎?一時之間,我竟然癡了。 隔得雖遠,但仍依稀可見,母親正轉頭心疼地凝視著我。 額頭上,緩緩流下了溫熱的液體,漫過我的眉毛,浸入我的眼睛,眼前頓時一片血紅。伸手抹了抹,卻怎麼也抹不掉,鮮血不斷地湧出,眼前完全模糊了。 我倔強地用兩個手背拼命地擦拭著,絲毫不顧雙手上染滿的灰塵,只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背影。 再好的景色也有四季變化,再美的女人也有紅顏老去,再不舍的感情也有溫馨不再,再遠的路也有終點,慢慢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了胡同口。 我死命張大著眼,盯著背影消逝的地方,心中存了萬一的希望——他們能,回轉身來。 直到,鮮血完全模糊了我的雙眼,眉毛與血漿黏稠在一起,再也睜不開眼。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一般,一切塵囂都已消逝,偌大的世間,只有我一人,靜靜地,徒勞地張著眼,苦苦地等著那萬分之一的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眼中的刺痛被兀然抽離,我心中頓時一驚,連忙舉起手在眼前一看,還好還好,眼前的雙手依舊白裡透紅,稚嫩纖細,還是雙幼童的手。 我長出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此前,我心裡充斥的,是害怕,是驚怖,是恐懼——生怕失去的恐懼。 我的心裡依然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爺爺,我父母,他們在我生命中曾經出現過,並已經永遠地離開,眼前的一切,也許是什麼不知名的東西,利用我心中的這點牽掛,這絲不舍,在迷惑著我的心靈。可是,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呢? 每個人,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一定經歷過這樣的情景。在夢中,演繹著曾經歷過而已然消逝,或,未曾經歷但無限憧憬的美好,你明明清醒地知道,自己不過是在做夢,這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心靈的幻象而已。但即使明知如此,你仍不願醒來,只想,要是能無限地延續下去,該有多好啊! 我是在害怕,怕一轉眼,這一切就此消逝無痕,而我,重新身處在骯髒陰暗的墓穴中,與各種神神怪怪的東西,險惡莫測的人心爭鬥著,只為了倒人家祖墳,取得一點毫無意義的醃臢銅臭物罷了。 即使這一切都是謊言,我也寧願,被永遠地欺騙下去。 巨大的塵囂聲轟然而至,瞬間將我淹沒。舉目四望,我身處在人流中,周圍盡是些「高大」的人,我就這麼被人流推著,無意識地前進。上一刻,我還身處在記憶中的美好,這一刻,我忽然置身在無數的人中,一時茫然若失,心中一片混沌。 「打倒牛鬼蛇神!」一聲口號如炸雷般在我耳邊響起。 喊口號的是一個17、8歲的年輕人,著一身軍綠,左袖上帶著一個紅袖章,胸口別著毛主席像章,腰間束著一個鋁制扣帶。他得意洋洋的指揮著群眾,帶頭喊著口號,一副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模樣。 看到這個情形,我剛平復下去的心又提到了胸口。剛剛,你把我記憶中從未謀面的父母送到了我的面前,又飛快地奪走了他們,現在,你又想幹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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