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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像極了她的母親,曹建平發覺自己眼眶一熱,很慢地回答:「認識的。」

  「我媽媽呢?為什麼不回來?」

  曹建平和董江臉色難看地一變,本來就凝重的表情就更凝重了。他們是軍人,表情比普通人更嚴肅是正常的,但這麼陰鬱還是讓人覺得惴惴不安。

  王嬸發覺氣氛不對,看向薛衛國,「衛國啊,你是怎麼招待客人的?無論有什麼話,也要先讓人進屋去說吧。」

  薛衛國仿佛剛剛想起這件事情,慌慌張張地把人迎進房內。這是那種一望就知主人清貧的屋子,用來待客和休息的客廳連件像樣的傢俱都沒有。牆壁略顯灰暗,到處都顯得雜亂無章,桌子上是一大卷紙,牆角有數堆各種顏色且數量驚人的石頭。

  曹建平見多識廣,一下子就發現那是礦石。發覺來人的視線在石頭上,薛衛國靦腆地解釋說「用來配顏料的」,說著,他又去找茶杯倒水,被曹建平攔住了。

  「你不用麻煩了。」

  董江表情痛苦地打開隨身提著的包,拿出一張紅線捆著的紙卷和一個草綠色的書包放在客廳的方桌上。

  曹建平進屋後一直沒坐,此時朝薛衛國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我們來,是把你的妻子葉文婕烈士的遺物和撫恤金送回來的。」

  晴天霹靂!

  薛衛國的臉本來就蒼白,現在更是毫無血色。他的身體似乎全部凝固了,目光呆呆地停在空中的某個地方,仿佛曹建平剛剛說的那番話變成了飄浮在空中的文字一樣。跟著一起進屋的王嬸也呆了呆,臉上滿是迷茫的神色,「烈士?什麼烈士?」

  並不是第一次上門報喪,所有人的反應都在預計中。董江想開口解釋,曹建平卻猛一揮手臂,制止了他,然後,自己上前一步,除了保密範圍內的資訊,從頭到尾地講述了事情經過,包括葉文婕平時是如何認真工作、跟大家的關係是如何融洽,以及最後那天的流彈是怎麼出乎意外地襲過來,通通都說了。

  王嬸邊聽邊哭,「戰爭不是早就結束了嗎?不是說和平了嗎?」

  曹建平的臉上浮現出悲憫之色,他先是搖搖頭,然後又點頭,「我們在盡力維護和平。對不起,沒能保護好她。」

  屋子裡又是死寂,王嬸的抽搐聲在屋子裡格外響亮。

  仿佛是被這些抽搐聲驚到,薛衛國終於有了反應,他嘴唇哆嗦,問:「她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沒有時間。」

  曹建平拿起方桌上的包,在手裡掂量了一下,來到薛衛國面前,雙手遞給他,「文婕她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只有這幾件衣服了。」

  薛衛國垂著視線,緩慢地伸手接過那只軍用包。像是對這裡的空氣再也無法忍受,他猛然背過身去,陽光就順著他的頭髮滑過來,照得他的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後完全扭曲起來。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轉身就進了臥室。

  察覺到有人拉著自己的衣袖,曹建平低下頭去,對上了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我媽媽,不會回來了,是嗎?」

  曹建平艱難地點點頭。

  小女孩的眼眶一下子紅了,眼淚打濕了整張臉。那麼小的一個女孩失去了母親,怎麼難過都不過分。曹建平雖然有個兒子,但幾乎沒跟兒子接觸過,完全沒有什麼哄孩子的經驗,他回憶著別人是怎麼哄孩子的,試探著把她抱到自自的膝蓋上,擦乾她的淚,對她說:「你叫薛苑,對吧?你媽媽很喜歡你的,總跟叔叔說你有多麼可愛。」

  薛苑忽然就不哭了,擦擦眼淚,然後想通什麼一樣又重重點頭,很清晰地開口,「其實我就知道的,前幾天晚上我夢到我媽媽了,她說她要走了,讓我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爸爸。」

  曹建平悚然一驚,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是嗎?你媽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她很勇敢、很聰明。你要跟她學習。」

  「嗯。」

  多年之後他還記得薛苑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勇敢而堅定。

  那天曹建平和董江離開時,薛衛國依然沒從臥室裡出來,徹底拒絕外界的打擾。久等無用,兩人只好離開,臨走前拜託院子裡所有的人家以後好好照顧薛苑。其實哪怕他們不說,這些街坊鄰居也會這麼做,不過仿佛不這麼強調一句,就不能安心似的。

  曹建平和董江順著來路往回走。董江忽然回頭,用留戀的目光看著這裡的小橋流水。正午的陽光帶著暖意,也微微刺痛了他的眼睛。剛才的情景讓他萬分難過,「也不知這父女倆今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剛剛看到那個家,亂七八糟,最後薛衛國居然自己去屋子裡躲起來,實在不像個會照顧人的父親。」

  曹建平搖頭,「希望這些鄰居們多多幫忙。我們到底是遠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們也不知道在哪兒……」

  忽然有歌聲打斷了他的話。兩人駐足聆聽,那清越柔美的聲音自遠處飄來,擦過水面,慢慢回蕩在空氣裡,「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兩位軍人都是從戰場上磨礪過的,對人有著準確的判斷力。

  他們擔心的問題變成了事實。

  如果說薛家父女倆之前的生活還有一種叫「希望」的東西,在得到葉文婕去世的消息之後,就徹底沒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無知,因為從小就離開母親,也不太懂得母親的意義,每天照樣開心地玩耍,仍舊用手指蘸著顏料在白紙上畫畫。

  薛衛國的情緒一落千丈,妻子去世,連骨灰都沒有看見,那一張烈士證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但他還是小心地收好,放在了在櫃子裡,然後再也沒有碰過。

  一定程度的悲傷是肯定的,但他的情況是過了度。妻子離開家去部隊的兩年裡,薛衛國並沒有每天都記掛著她。她去世後,以前的種種事情就再也沒從他腦子裡離開過。

  認識葉文婕時,兩個人都還小,她是個可愛而淘氣的姑娘。

  記得初相識的那次,她爬到樹上,那棵樹正對他家的窗戶,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笑起來,她不解地問:「你一個男孩子整天待在屋子裡寫寫畫畫什麼呢?出來玩吧!」

  後來,他因為畫畫得好,又寫得一手好字,被領導看中,進入了工藝美術廠,成了一名國家工人。而她則開始複習,準備參加高考。她複習的地方在那片桃樹林,她總是靠著樹看書,他則喜歡靠著另一棵樹在一旁安靜地畫畫。

  暖風吹得她昏昏欲睡,他為她取下粘在頭髮上的樹葉……

  她考上大學,離開的時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車站,沉默地看著綠皮車廂把她帶走,也帶走了他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曾經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回來,可她還是回來了。

  六七年的時光如水,回來的時候葉文婕變成了軍人。她完全脫去了少女時期的嬰兒肥,穿軍裝時明媚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穿常服時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動人。

  唯一沒變的,也許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根本沒有奢望跟她有進一步的發展,卻沒想到葉文婕肯嫁給他。他們的婚姻羨煞了所有人,擺喜酒的時候,同齡人都恨不得掐他的脖子。

  她微笑,「離開的時候,我都說了,會回來的,讓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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