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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如此熱鬧,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順著石階走下去,只見一個年輕的父親正站在水中鼓勵他兒子:「來,還可以再走下來一步。」

  那個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齊腰深的江水中,試探著伸一條腿下去,江水到了他的胸部,他又驚又喜地大叫起來:「爸爸,我站不穩,快漂起來了。」

  任苒跟周圍人一樣坐下,脫下鞋子,將腳放入濁黃的江水中。江水泛著小小的波浪,清涼而柔和地在她小腿邊起伏著。

  一個濕淋淋的皮球驟然迎面飛過來,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臉上、身上頓時濺了不少水,只聽那個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還給我。」

  年輕的父親連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說對不起。」

  小男孩嘟囔著,根本聽不清說了什麼,她笑著說:「沒關係。」一邊將球擲還回去,小男孩接住,開心地跳了起來,隨後頑皮地再次將球丟給她,他們就這樣來來回回拋著球,任苒固然沒有不耐煩,那小男孩更是樂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親拿著冰棒過來,他才歡呼一聲,丟下球抱住媽媽的腿,努力跳著去夠著冰棒。

  任苒將球丟給他的爸爸,看著江對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將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遞到她嘴巴,她才回過神來。

  「阿姨,給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兒子的舉動逗得捧腹大笑,他媽媽則又好氣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說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過的東西讓別人吃,太不禮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著搖頭,「謝謝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遲遲,渾圓地掛在西邊的天空,映得雲霞如火焰般絢爛,半江瑟瑟,半江反照著彎下的鮮豔紅色,堪稱壯麗。任苒入神地看著這景色,而周圍的人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沒有察覺正有美景在天邊悄然變化。

  不知又做了多久,太陽終於還是慢慢西沉沒入地平線,天色暗了下來,江灘的景觀燈次第亮起,燈光在水面搖曳不定,別有一番風情。

  不過江邊並沒有因此沉寂下來,岸上開闊的地方搭起一個個簡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裡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伏地傳來,有些唱的頗為深情動聽,有些就只能算是放聲大吼,招來周圍聽眾一陣陣口哨與喝倒彩聲。

  那對年輕的父母已經帶著兒子離開,嬉水的人卻並不見減少,不時甚至有白領模樣的男男女女帶著公事包和啤酒過來,解了襯衫領口紐扣,脫了鞋襪,挽起褲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當然更有不少情侶若不旁人依偎著喁喁細語。

  各種對話片段零星傳來,進入她耳內。

  「等會兒去看電影吧,聽說……」

  「……這種考核制度簡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還貸三千五百塊錢,我們只好喝西北風過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應家裡去加拿大讀書的話,我們就很難再見面了……」

  「冬天結婚不好,12月份穿婚紗站在酒店門口招呼客人會凍成冰雕的,也許明年……」

  「他媽媽還是那麼龜毛嗎?真受不了……」

  「我準備認真跟他談談,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識到,在度過與塵囂可以保持距離,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一年多時間之後,她頭一次分本不需要對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設,自然而然地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此長時間內沒有退縮,沒有焦慮,沒有厭煩,仿佛她從未遠離過這片喧囂繁華的凡世紅塵。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奔流不息的江面,一艘輪渡鳴著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駛向對岸,燈光裡隱約可見乘客倚著欄杆吹著江風。左側不遠處是落成時間久遠的長江一橋,粗大的橋墩矗立於激流之中,右邊遠遠是另一座大橋,一帶燈火勾勒出輪廓,延伸到繁華的對岸。望得久了,有幾分恍如夢幻的感覺,仿佛隔了江水,那邊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經在多年前的另一個夏夜,乘著一個男人的車從一橋到達江北,穿過鬧市區,經另一座橋回到學校,那是她正陷入一場愛情的開始。

  對這座城市來講,她也許能算一個故人,然而夾帶著如此之多的沉重回憶而來,眼前的一切卻都已經如此陌生,嶄新得仿佛像頭一次在她面前展開的畫卷。

  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談笑風生,擺脫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氣而產生的種種煩惱,無視炎熱得讓人窒息的溫度,享受習習江風帶來的閒暇時光。

  最重要的是,她也能和他們一樣,試著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時光的每一絲快樂,那些長久以來存在她內心的陰霾,仿佛在無形之間被清掃逼退,擱置到一個角落,足以讓她封存起來而不去理會。

  僅僅只想到這一點,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決心再試驗一下這個感受是否足夠真實,她穿上鞋子,順臺階走上去,穿過江邊的馬路,憑藉模糊的記憶,向熱鬧的商業區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涼爽,街道看上去遠比白天熱鬧。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路邊的小店買了幾樣沒什麼用處的小玩意,終於確認,她坐在江邊的感受不是錯覺。

  一轉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趕到父親即將入住的酒店,飛機晚點,任世晏打電話告訴她,他剛上接待方的車,讓她在大堂再等一會兒。

  她正翻著報紙打發時間,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頭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賓館後,兩人就再沒聯繫。

  「田律師你好,真巧,在這裡遇到了。」

  田君培簡直有些難以啟齒,這當然不像任苒說的那樣是一個偶遇。

  他在送任苒過來的當天就返回J市,之後又回省城W市上班。他時常會不由自主得想起她,只是兩人到底交淺,看著分手時特意找她要來的手機號碼,卻不知道打過去講什麼才算合適。

  挨了幾天後,他還是決定打電話問候一下,可是那號碼處於關機狀態。當然,她告訴他號碼時便說過:「我很少開手機,打不通電話不必驚訝。」

  手機自普及以後,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幾分依賴症,無時無刻帶在身邊,很多人甚至備足備用電池,保持全天開機,唯恐錯過跟別人的聯絡。像任苒那樣只在需要打電話時才開手機的人,還真是少見。而且她說得十分自然,似乎早習慣不跟人主動聯絡的狀態,完全不介意人家會找不到她。

  他不無悵然地想,他對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只將他歸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見面,不通音訊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之處。

  田君培回到家裡吃飯,在母親再次問他到底跟女朋友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說分手就分手了時,他的這點惆悵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鄭悅悅的戀愛,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認可。

  他出生于知識份子家庭,母親在政府科技部門工作,父親是出版社主編。他的父母都有幾分老派作風,希望兒子立業成家兩不誤。鄭悅悅的父親曾是他父親的同事,後來辭職下海經商,不過做的還是出版產業,葉酸儒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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