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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陳總,帳單誰付,我並不關心。我希望你能理解,心理醫生必須使患者有一個基本的信念,相信他們所有的秘密到醫生那裡都是安全的,治療才有可能進行下去。」

  陳華當時的反應幾乎與任苒如出一轍,他淡淡地說:「賈院長當時向我推薦了三位醫生候選,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你的一位同事專攻森田療法,主要治療各類神經質症,對任苒來說,他顯然並不合適;另一位同事名氣比你大,不過熱衷於上電視節目,給時尚專欄寫心理諮詢文章,我不希望看到任苒變成他筆下的某患者示眾。」

  「於是我中選了,因為我看上去是個守得住秘密的人。看來陳總並不是因為我的專業能力而選擇了我,而且對心理諮詢能取得的效果持懷疑態度。」

  「白醫生,我讀了你寫的那本關於抑鬱症治療的書。」

  白瑞禮很意外,他寫的是一本純學術性著作,並不是時下市面上常見的那種針對大眾讀者的心理學普及讀物,一般人很難看完。

  「對於你的專業,我沒有評判的資格,不過我做出判斷有我的標準。你的著作表述嚴謹,沒有神化心理諮詢對於抑鬱症的治療作用,主張結合藥物,通過長期交流幫助患者重新建立樂觀的外部認知與內在平衡,這就足夠了。」

  「我得說這個評價讓我榮幸,但是有一點我得再次強調,在接手治療以後,沒有得到任小姐本人允許,我不能跟你探討她的心理狀況。」

  陳華的表情毫無變化,保持著淡漠,「坦白講,我關心治療進程和效果,但我不需要打聽治療細節。而且我可以斷定任苒不會跟你講出任何我需要你轉述才能瞭解到的資訊。她不是那種被深重不可告人的秘密壓垮的人,必須把心理醫生當成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解脫。」

  「還有一點我必須預先講好,就上次我跟任小姐的談話來看,她患的是創傷性抑鬱症,因突發事件喪失了生活的興趣,抗拒與外界的接觸,恐怕短時間內不會主動接受治療。我一向不主張強迫治療。」

  「這個你放心,她最抗拒的那個人是我。我讓助手轉告她,出院後她有兩個選擇,或者住進我家,接受我的全天監管;或者獨住,但得自願接受你的治療。她選擇了後者。」

  接著,陳華十分客觀地介紹了任苒的情況,讓白瑞禮對她有了一個較全面的瞭解。他聲音平靜,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然而白瑞禮的專業是觀察別人言行舉止之下的內心世界,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男人其實並不介意暴露他的感情。

  他一定愛著那個女人——白瑞禮也同樣不帶感情色彩地在心裡做出了判斷。

  第六章

  任苒出院以後,阿邦將她接到了一處豪華公寓,她毫無異議地住了進去。公寓裡一切齊全,甚至衣櫥內掛滿了按她尺碼買的衣服,書架上擺滿了書。她當然知道這都是陳華幕後安排的,但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去自己找房子——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心力應付生活。

  她跟以前所有的同事、朋友斷絕了聯繫,跟她的父親保持著最起碼的通話,她的手機絕大部分時間關機,她不上網,不登陸郵箱收郵件。

  當然,她並沒有與世界隔絕,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獨自生活。

  阿邦會定期過來,送她去醫院接受複查,每週去一次白瑞禮的辦公室。

  最初有三個護士24小時在公寓裡輪班看護她,另有一個保姆做飯、料理家務。公寓很大,工人房甚至有單獨進出的通道和電梯,護士與保姆都十分專業,工作時間從不閒聊喧嘩,可是她仍然有生活在人群之中監視之下的感覺,胸中有無以名狀的煩悶。

  不過,她明白以她的狀況,陳華不會讓她獨居,也只能接受下來。

  心理諮詢在國內並不算普及,更沒有被廣泛接受。白瑞禮的工作是與各種困于心理疾患的病人及家屬、親友打交道,面對他們各式各樣的懷疑、依賴以及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得承認,陳華看待心理治療效果的理性程度出乎他的意料。

  而任苒同樣讓他意外。

  他們的最初交談,是從評價他的著作開始的。

  「阿邦把你的書給了我,我已經看了三分之一。」

  白瑞禮自然和任苒一樣明白,是陳華做的這個安排,「有什麼感想?」

  「按照你的表述,我對號入座了一下,我患的似乎應該是典型外因引起的抑鬱症,藥物對我能起的作用有限,心理諮詢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白瑞禮莞爾:「我叫你Renee,你不介意吧。醫生多數時候並不贊成大家對著書進行自我診斷。」

  「我注意你不贊成的還有一點,書的第三章中你提到,你認為醫生並不一定要誘導病人講出感受,你的原文似乎是:傳統心理治療在某種程度上誇張了宣洩情緒的必要性。」

  「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到這一點?」

  「我想這樣的話,你就應該能理解,如果有一件事我不願意談,並不代表我不配合治療,你不必非要花時間窮究我回避的根源。」

  「我確實會評估你的回避在心理學層面意味著什麼,但我不會一定誘導你講出來,每個人對創傷的處理是不一樣的,不想表達對某件事的想法和感受,並不見得就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

  達成共識以後,任苒每週按時過來,從不遲到。他們的治療基本上是他問問題,她回答。從接受治療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再沒表現出任何抗拒,十分配合,哪怕提到陳華的名字,她也並不回避。但她對她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便泛泛作答,一帶而過。

  跟其他深為抑鬱所苦,急於擺脫這種狀態的人不一樣,她接受自己所有的症狀,包括仍然持續的失眠、藥物引起的一系列痛苦的生理反應。她從來沒像其他病人那樣,對他提出問題,指望他做回現成而且有用的解答。

  一開始,白瑞禮依據悲傷輔導的通常做法,請任苒回憶事件經過,試圖對她強化死亡的真實感,讓她接納「死者不可能複生」這一事實。然而任苒凝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白醫生,我16歲喪母,清楚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你沒有打算去瞭解你朋友祁家駿去世的過程和細節。」

  「我母親從生病到去世,中間經歷了四年時間。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資料,她每一次住院手術、放療,我都陪在身邊,所以對通向死亡的過程和細節我不再有任何好奇,我知道結果就足夠了。我想這一點你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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