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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安妮堅定地說,表情茫然而傷感。

  吃過午飯,一場更大的暴雨突期而至。天要塌了似的,整個世界都在狂風暴雨的肆虐中搖搖欲墜。耿墨池繼續午睡,我和安妮坐在客廳靠窗的沙發上聊天。安妮今天把卷髮高高地束起了,又穿了件低領毛衫,露出天鵝般優美白皙的脖子。她慵懶地斜躺在沙發上,手裡夾根煙,那絕世的美麗能謀殺一切生靈的眼睛。安妮個性的乖張讓我充滿好感和好奇,頻頻追問她在國外的生活經歷和浪漫風情,她也毫不忌諱地儘量滿足我。她說她的生活就像一陣風,吹到哪是哪,沒有方向沒有目標,遇到好的風景,她也會停下來駐足欣賞,但決不留根,新鮮感一過她又飄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就問她,難道你的心裡沒有牽掛嗎?總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說她的心像一座墳,值得她想念或牽掛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東西是沒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裡很空,空得可以容下任何東西,也可以空得容不下任何東西,她整個人都是空的。

  「你一直都是這樣嗎?」我覺得她的背後有隱情。

  「誰都不可能一直都一個樣,這個世界沒有絕對靜止的東西,人更是如此。」安妮望著我吞雲吐霧,一臉的玩世不恭,「剛生下來的嬰兒都是一個樣,長大了就會變,只是有的變得明顯有的變得不那麼明顯而已,像我,就是徹頭徹尾地變了……我小時候很乖的,很討人喜歡,標準的好孩子,後來不知道是環境改變了我,還是我完全跟環境融為一體,反正我已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原來是什麼樣的,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真的記不起來了……」安妮搖著頭連連歎息,真像丟失了什麼再也找不回來似的。

  據她說,她只記得被耿家收養後的生活狀況,之前她還被一個人家收養過,是什麼樣的人家,她完全沒了印象,好像那段記憶被她整個地丟失了,無論她如何苦苦追憶,丟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好在現在的養父母很愛她,因為她是他們家唯一的女兒,格外受寵,只是養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養父跟他的前妻生有三個兒子,養母嫁給他之前也已經有了墨池,這個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實際是一點親情概念也沒有,因為大家都沒有什麼血緣關係,還好安妮很討人喜歡,到了他們家後一直過著公主般養尊處優的生活……

  但是安妮對這段生活並無多少感激,相反她對她的三個兄長心懷仇恨,耿墨池是唯一跟他合得來的。至於為什麼對那三個兄長心懷仇恨,她不願詳談,好像是十四歲那年隨養父母移居新西蘭後,受到那三個兄長的欺淩,而且還懷孕了,雖然只是一句話帶過,但安妮說到這裡突然哭了起來,痛苦得渾身抽搐,她捂著臉不讓我看她的樣子,我坐到她身邊,擁住她試圖讓她平靜。

  「後來懷孕了,養父母逼問我時我才不得不說出真相,養母當時就抱著我痛哭不止,她責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愛我的,一直當我是親生女兒,我的悲劇到現在都讓她自責,她跟養父鬧,吵著要帶我回國,養父非常寵愛養母,當然捨不得放她走,為了平息養母的怒氣,他就要三個兒子中的任意一個娶我為妻,當時我就站在他們面前,等著他們開恩要我,可是那三個混蛋沒有一個人願意娶我。尤其是老二居然還說了句話,他說我才不會娶這麼低賤的女人為妻呢,太掉價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恥辱,無論後來養母怎樣安慰我受傷的心靈,我卻再也活不過來了,終於在十五歲那年離家出走,混了很多年,十九歲時我愛上一個流浪畫家,跟他學畫,居然也考入了美院,畢業後我小有建樹,在當地的華人圈裡也是叫得響的人物,追在我身後的男人不計其數,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玩弄他們,遊戲人生……」

  「安妮,別說了,別說了……」

  我擁著這個可憐的女孩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因為聽到這裡我也是淚流滿面,我做夢都沒想到,快樂如天使的她竟然還有這麼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往事糾纏這麼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發上好半天都沒再說話。我只得轉移話題,「你真的不記得收養你的那戶人家了嗎?」

  「不記得。」

  「那你還記得什麼呢?」

  「湖,我就記得有個湖,還有桂花樹,我記得小時候我住的那戶人家門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樹,還有……好像還有一個山谷,長滿茅草的山谷,山谷裡的風很大,總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遠,總是……有人幫我撿回來,是誰幫我撿的呢,我一直在想那個人,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哦,那頂帽子,我記得那頂帽子,是草編的,帽檐很闊的那種,帽子上還系著很好看的粉紅色蝴蝶結。」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樂,我想像得出來。」我被安妮的回憶打動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樂,」安妮搖著頭說,「每次一回憶過去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我現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記憶的影響……童年對我來說只剩了個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麼丟失了那段記憶,在我來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記憶真的丟失了。」安妮搖著頭,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額頭,關切地說,「沒試著去找嗎?記憶丟失了可以找得回來啊。」

  「怎麼會沒試著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幾年,越找越模糊,能記起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少,我問過心理醫生,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醫生說是我的潛意識裡在排斥過去的那段記憶,那段記憶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經歷,並對我的生活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是愉快的記憶也可能是悲傷的記憶,在我的潛意識裡最想記住又最想忘記……因為思想鬥爭得太厲害,壓力太大,神經系統就自然地刪除了那段記憶,就跟電腦裡刪除一個檔一樣……」

  我不想再問什麼了,當一個人連過去都忘記了,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處的時候,還需要去揭她的傷疤嗎?可憐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丟失的記憶,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縱和遊戲人生,那是一段怎樣的記憶呢?雖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會再問,發誓這輩子都不再追問。

  「忘了就忘了吧,忘卻跟記憶一樣,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撫摸著安妮柔亮的卷髮說,「不要再想過去的事,好好把握現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樂……」

  兩天后的一大早我就離開了落日山莊。

  回到城裡已經是中午,一進門就要小四趕緊給我熬碗姜湯,我受涼了。小四忙不迭地跑進廚房,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疲憊不堪,正想閉目養神一會兒,卻被對面空落落的牆嚇得睡意全無。

  「小四,小四!」

  「來了,來了,什麼事啊?」

  小四連忙跑出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牆上的照片呢?」

  「哦,祁叔叔拿走了。」

  「什麼?」

  「昨天他拿走的。」

  「誰要你讓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說已經跟你講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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