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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他面無表情地審視著我,伸手彈彈煙灰,更深的煙霧籠罩了他的臉。我感覺他比兩年前瘦了些,但卻滿臉放光,眼神剛毅,那精神氣足以將他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比進地獄。

  毫無疑問,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鬱鬱寡歡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擺脫了過去,或者說過去根本沒對他產生什麼影響,他活得精神著呢,他活在現在!他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竟可以將自己完好無損地保存到現在。而我呢,活得像個鬼,既定的現實不敢去面對,只能靠過去支離破碎的一點記憶勉強維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留在了過去!

  他現在是聲名顯赫的鋼琴家啊,兩年前就是,現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陣子就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請到北京為某鋼琴大賽當評委,組委會為請到這麼個大腕級人物正在各大媒體大張旗鼓地作宣傳呢。他實在是個成功的男人,他享受著這一切,有那麼多人崇拜他,那麼多人圍在他身邊為他喝彩。而我卻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可以想像我的形象有多麼糟糕,竟然被人誤會成酒店小姐,大庭廣眾下被一群衣冠禽獸圍攻……

  我怎麼能忍受跟這個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還不如被那群人當眾踩死算了,或者挖個地洞找個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永遠不要再見到他,我已經一無所有,決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

  這麼一想頭腦忽然就冷靜下來,心一橫,艱難地抬起頭對他說:「謝謝你,我……走了。」說完,站起身,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出客廳來到過道換鞋。

  「還愛我嗎?」我猛然聽到他在後面問了句。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頭上煙霧彌漫,好像是跟一個鬼說話。

  「我早就忘了愛是什麼了。」

  這麼說著,我打開了門,身子發輕,鬼一樣地飄出了房間。

  天還是黑的,整座城市都被無邊的黑暗籠罩,猶如我的心。無數次地幻想過跟他重逢的情景,什麼場合都想過,酒吧、茶樓、商場、飛機上、街頭……無論在哪碰到他,我都設想我的樣子一定是光鮮亮麗,神采飛揚,見到他時一定是高昂著頭,像只驕傲的孔雀等待著他因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驚歎和懊悔,可是結果呢,卻是在那樣尷尬狼狽的場景下遇到他,這比讓我死一千次一萬次還難堪!

  回到酒店我倒頭就睡,睡到後來感覺全身像浸在水裡一樣的冰冷徹骨。醒來後才發現窗戶沒關,外面起了風,米色條紋窗簾被風吹得老高。我並沒有起身去關窗戶,就那麼讓寒風荊條般鞭打著自己。我裹著身子抖成一團,鼻涕眼淚止不住地流,竟有一種自虐的痛快。睡到快中午的時候,我睡不下去了,饑餓的胃絞得我要抽搐。我爬起來打開酒店房間的小冰箱,裡面除了一個冷麵包,什麼吃的也沒有,拿出那個冷麵包,我也沒去熱,就著一杯冷開水湊合了一頓午餐。我一邊吃一邊在想,很好,就這樣過下去,我就不信我死不掉,最好現在就死掉,明天早上被人發現了送到火葬場,幾分鐘後就是一把灰,那才真的是乾淨呢。

  「你是怎麼回事,招呼都不打就一個人回去了!」

  剛吃完午飯阿慶就給我打電話,責怪我昨晚不辭而別。他們現在正在演藝中心簽合同。我拿著電話直發愣,剛吃下的冷麵包讓我的胃抽搐得更厲害了。

  「還有,你的手機怎麼在一個男人手裡?你昨晚就是跟他在一起?」阿慶連珠炮似的追問,全然不顧我在電話這邊痛苦不堪心亂如麻。「他要你去拿手機,」阿慶又說,「那男人是誰啊?他說是你朋友,怎麼沒聽你說過你上海還有朋友呢?」

  「別說了,求你……」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搞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

  「考兒,我是真的擔心你,你別怪我多嘴……」阿慶歎口氣,繼續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的心裡一直有人,可你看看這兩年,你過的是什麼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為這個男人,但我提醒你,能放下的就放下,不要把自己整得太苦了!」

  我一句話也沒說就放掉了電話,淚流不止。

  想想我跟他的這場愛,完全是一種悲哀,和他分開到現在,我竟然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他,只是守著自己的心在苦苦地等,所以我從不敢換掉家裡的電話,就是怕有一天他會找不到我,儘管他從未來找過我。其實他在長沙有個工作室,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製造很多機會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沒有,跟我一樣按兵不動。但我愛著他啊,見不到他,只能憑心去觸摸,我能感覺得到他一直在「注視」我,雖然這兩年他在我的生活裡消失得乾乾淨淨,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可我相信戀人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哪怕看不到彼此,仍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目光穿越時空的距離包圍著自己,所以我從不懷疑他的愛,如果有一天,這愛不存在了,我想我的生命也就燈盡油枯了。

  一晃又過了半個月。

  謝天謝地,錄音工作終於接近尾聲,每一個人都顯得很興奮。最後一天錄音的時候,我們還準備了啤酒,準備好好慶祝一番的,結果等我們到了錄音棚,意外發生了,工作人員竟說錄音棚正在用,我們必須等兩天才行。

  「不是說好了嗎?我們一直要用到這個月5號的,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錄音了,怎麼能把棚給別人呢?」馮客一聽說要等兩天頭就大了,因為預算已經到了底,再在上海待下去恐怕連回去的路費都沒有了。

  「對不起,他們已經包下了整個錄音棚,我們只是工作人員,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太不像話了,欺負外地人是不是,」阿慶也來了火,「什麼都有個先來後到吧,我們早就跟你們經理說好了的。」

  「對不起,可是你們沒有簽約,口頭上的許諾是不算的。」

  「說吧,你們到底想怎麼樣?」馮客強壓怒火,盡可能地用緩和的語氣說,「我們來都來了,最後一次錄音,你們就不能通融通融嗎?」

  「不能!」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們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穿得很時尚華貴的年輕女孩站在門口,雙手抱胸,不可一世的樣子,像打量一群鄉巴佬似地打量著我們說,「這個錄音棚我們已經包下了,很抱歉,你們今天不能用。」

  「你是誰啊?」阿慶很不客氣地問。

  「我是誰跟你無關,反正你們不能用。」

  「呃,我說你年紀輕輕的,說話怎麼這麼沒輕重啊?」阿慶真火了,沖上前雙手叉腰,擺出一副長沙「堂客」的潑辣架勢,「看你的樣子是讀過書的人,可這書讀到屁眼裡去了吧,沒讀好回學校繼續讀,爹媽沒教好叫他們繼續教……」

  「你……」女孩顯然沒受過這種待遇,粉臉立即漲得通紅,氣得說不出話。

  「什麼事?」這時旁邊走過來一個男人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那男人,我也是。可是,可是……我瞪著那男人,腦袋「嗡」的一響,像是挨了重重一拳似的,兩眼冒金星,差點栽倒在地。

  「你……怎麼在這?」

  他玉樹臨風地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問。他也一眼看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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