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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見到我一點也不意外,冷冷地甩下一句話:「你不用收拾了,我都給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遲早要來拿的。」

  我兩眼發直,他的話強烈地刺激了我,猶如一道閃電,使我突然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做好了準備要我滾?」話還沒說完,不爭氣的眼淚又滾滾而下。

  他卻視而不見,拿著本書靠在臥室門口傲慢地說:「要搬出去,誰也不會攔你,不過你可要想好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回來?」我反問,一雙受傷的黑眼睛灼灼地直視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怪物,「我還會回來?見你的鬼去吧,我死也不會回來!沒人性的東西,這輩子我都不想看到你!」我咆哮著,提起行李箱惡狠狠地推開他,「讓開!讓我出去!」說著就穿過客廳胡亂套上鞋子,臨出門時那渾蛋又說了一句話:「要不要我送送你啊,很晚了呢。」

  「送你的魂吧!渾蛋!」

  我罵了一句後就重重地摔上了門。然後我提著行李來到米蘭的公寓,房子還沒裝修好,只能暫時借住米蘭這裡了。米蘭本來想問問我去拿行李時耿墨池說了些什麼,但一看我的臉色,就不敢開口了。我也懶得解釋,一句話也沒說就奔進房間把自己埋在了被子裡。

  此後的很多天,我沒再說什麼話,我無話可說,也沒上班,實在沒心情。米蘭卻是早出晚歸,兩人很少碰面。客廳裡有個大魚缸,裡面養了很多鼓著眼睛的金魚,我整天看著那些金魚發呆,晚上米蘭睡了,我睡不著,也會爬起來繼續看那些金魚,因為除了兩個大活人,這屋子裡就只有那些金魚是活的。我發現那些可愛的魚睡覺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睡的,很有意思,一動不動浮在水面上,好像時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會傷害到它們。我心想,連魚都知道留有戒心保護自己,我是人哪,居然還不如那些魚!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坐在客廳裡一坐就坐到天亮,魚兒們還在快活地遊,我發現我也成了一條睜著眼睛睡覺的魚,不敢閉上眼睛,我害怕黑暗,因為黑暗裡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迷路了,丟了好多東西,怎麼找也找不回來。

  米蘭被我的狀態嚇得不行。

  我看出她的擔憂,笑著說:「你不必擔心,我死不了,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我在舔自己的傷口,我的傷口在流血,一直在流,我卻感覺不到疼,拼命地掐自己也沒覺出疼,好奇怪啊。」

  米蘭看著我被痛苦折磨得毫無血色的駭人的臉,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應該知道,我已飄忽在崩潰的邊緣,整天精神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在房間內整夜地踱來踱去,還用牙齒咬自己的手和頭髮,甚至是枕頭和被子,我被自己咬得渾身是傷,滿地都是我的斷發,枕頭和被子也被咬出了一個個的小洞。在淒冷的雨夜裡,我經常一個人在樓下的花園裡徘徊,憂傷地望著暗無邊際的沉沉黑夜,任憑雨水淋透了衣服也毫無感覺。

  那天米蘭很晚回來看到我又一個人傻坐在樓下花園的石凳上,於是拖我上樓,進了房間我又趴到窗臺上望著外面的黑夜發呆,米蘭怎麼叫我都沒反應。

  「米蘭快來看,他開燈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神智不清,眼前突然出現幻覺,興奮地朝米蘭招手。米蘭往外一瞅,黑燈瞎火的,耿墨池公寓的燈光在這裡根本無法看到,可是我堅持說自己看到了那邊的燈光,整個身子都往外傾,幽靈般喃喃自語道:

  「看!他又在彈鋼琴了,就他一個人,他演奏的是哪首曲子?讓我想想,是《離別曲》吧,他經常彈那首曲子給我聽……你看,他又下樓了,他開了車要去哪,去墓園了?他站在墓前幹什麼,跟鬼說話嗎?他寧肯跟鬼說話也不肯跟我說話,米蘭,你說這是為什麼呢?他為什麼不乾脆把我也埋進那深深的地下,我在裡面,他在外面,那時候他是不是才肯跟我說他心裡的話,就像此刻他站在他妻子的墓前說話一樣……可是恐怕這也是奢望,隔著墓碑,我還是無法看透他的心,我在墳墓裡輾轉難眠,我不能安息,因為我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無法安息,死一百回也不會安息!」

  說到這時,我回過頭發現米蘭在流淚。

  「哦,米蘭!你幹嗎哭了?」我說,用手拭去米蘭的淚,「別為我哭,沒用的,我很茫然,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知道我其實一直在尋找自己應該待的地方,那地方就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那是冬天來臨時我必定要去安息的地方!就在那裡,那個角落裡,那個埋葬我靈魂的地方,有一塊墓碑,立在曠野裡,長滿荒草的曠野,孤零零地立在那,除了吹過曠野的風,沒人跟我說話……他不會來找我的,他找不到我,他連他自己都找不到了,我們都丟失了對方,再也找不到了……」

  「考兒,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米蘭哭叫起來,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搖,被她搖了那麼幾下,我的意識好像又回來了,這才發現自己又在說廣播劇的詞,把自己又放在了戲中的環境,而且我在發燒,渾身滾燙。米蘭知道問題嚴重了,嚇得淚流滿面不知所措。

  第二天米蘭就把我拖到了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問明情況後,開了些鎮定之類的藥,說只是短時間的精神紊亂,回家多休息幾天好好調養就會慢慢復原,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要保持心情愉快,過度或長期的精神壓抑會導致病情轉變甚至是惡化。

  米蘭嚇壞了,只好去找耿墨池,把醫生開的診斷書給他看,希望他能救救我。據米蘭後來說,耿墨池態度非常冷漠,只拋下一句話:「我不會去見她,我已經放了她,給了她生路,她解脫不了是她自己的事,我無能為力……」

  接下來的日子,也不知道是藥物的作用,還是我潛意識裡想活下去,我竟然調整過來了,漸漸地恢復了些正常。雖然樣子還是很難看,枯瘦如柴,但神智清醒了不少,很少再胡言亂語。米蘭這才松了口氣,心想我死是死不了的,儘管我的樣子跟死人並無太多差異。

  真的像是死過了一回般,我整個人都垮了,沉默寡言,常常幾天不說一句話,我像是在故意忽略自己的語言功能,一連好幾個月都沒有回電台去上班。幸虧有米蘭的照顧和安慰,又調養了些日子後,我漸漸康復,氣色也好了很多,房子恰恰也裝修完畢,我就搬出了米蘭的公寓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夏天已走到盡頭,秋天的蕭蕭冷風一夜間刮遍了大街小巷,滿地都是枯黃的梧桐葉。

  兩年了,我沒有見過他。雖然偶爾還在報紙電視上看到他的消息,但我很清楚那個男人已經跟我沒任何關係了。這兩年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愛》的系列曲風靡海內外,他的名字在音樂界如雷貫耳,而每一次聽到或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就會被狠狠地紮上一刀,心裡的血流得更多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祈禱,千萬別讓我在上海遇見他,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見到他,如果老天還想讓我好好活的話!

  上海的錄音工作忙碌而有序,這裡的錄音條件的確比內陸地區好很多,正如馮客事先所說的那樣,他這回要玩大的——

  在我們還沒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經把這個廣播劇的小說版在上海一家大報的副刊上連載,這小說正是我在長沙改的!改得很成功,越來越多的人關注著小說中主人公的愛情和命運,報紙的銷量徒然增加。而就在這個時候,馮客對媒體爆出要將此小說改編成廣播劇的消息,並在上海各大報紙和電臺登載公開招聘配音演員的廣告,聲勢造得很大。所以實際上我們還沒到上海就已經吸引了各大媒體的注意,這些事都是馮客委託上海的朋友做的,我們都蒙在鼓裡,到了上海後見很多媒體來採訪,馮猴子才將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們。

  「猴,你怎麼想的這些個招啊?」阿慶驚喜地問,為了表示親近和欣賞,她經常這麼直接稱呼他為「猴」。

  「我可是得了高人指點的。」馮客賣關子,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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