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如果可以這樣愛·續 | 上頁 下頁
九七


  「你說人怎麼這麼固執,總喜歡飛蛾撲火,明知道得不到的東西舍了性命也不想放棄。」祁樹禮回近水樓臺時拉我到外面的湖邊說話。我知道他是在說自己。

  他看著我,目光飄忽:「誰都知道愛之艱辛,愛之遙不可即,可是這世上從來就不缺像耿墨池繼父這樣為愛賭掉一生的人,如果從一開始就放棄,他起碼給自己也給對方一條生路,問題是感情這東西一旦付出就收不回,看到深愛的人一輩子不快樂,最後鬱鬱而終,那種痛苦恐怕比讓他自己去死還殘酷。

  「我這一生的愛,終於還是沒有個善終,終於是完了,命運這樣乾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我的癡迷,知道嗎,考兒,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在乎跟你有過的那個孩子嗎?並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更在乎的是你!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而愛,就成了遊蕩無所依託的鬼魂,沒有人接受,沒有人在意……

  「有時候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個鬼魂,可以依附在心愛的女人身上,無論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我都想依附在你身上,或者,依附在你所愛的人的身上,掙扎了這麼多年,我如何能放手?我比不得耿墨池,他至少得到了你的愛,就是走也沒有遺憾,而我什麼都沒擁有過,教我如何甘心?」

  寒風蕭瑟的湖邊,祁樹禮一直都在說話,像在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想到耿墨池繼父對耿母的那份無望的愛情竟如此強烈地刺激了他,更沒想過這種刺激或許會改變一個人對自己原有思想和情感的堅持。

  他眼神中的堅定突然讓我害怕。

  這個男人,他到底要怎樣才能甘心?

  四天后,耿墨池的繼父夏牧野帶著耿母的骨灰如期來到長沙。他沒有入住酒店,或是和養子同住,一來就直接去了落日山莊。耿墨池隨後也帶著我和安妮去了山莊,祁樹禮因為美國那邊的公司有事等著他處理,沒有同行。

  我們到達山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氣溫驟降,天空陰暗晦澀,烏沉沉的雲低得仿佛天都要隨時塌下來。北風一路呼嘯,往人身上卷過來,刮在臉上,感覺像刀子。我雖然穿了大衣,但仍舊冷得打抖。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光線太暗,落日山莊早早就亮起了燈。有幾年沒來過了,房子看上去年代更久遠,客廳空闊似殿堂,傢俱陳設老舊,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好在壁爐裡還生著火,感覺還是很溫暖的。

  午餐,大家都沒什麼胃口,楊嬸辛苦弄出來的菜,很多都沒動筷。一用過午餐,夏老就捧著暗紅色骨灰花瓶來到後花園,萬分不舍地將苦守一生的愛情葬在海棠樹下。剛填上土,天空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還沒到傍晚,整個山莊都披上了銀裝。

  夜裡,風雪交加。耿墨池站在臥室窗戶前,看著後花園那棵被大雪壓彎了枝頭的海棠樹,一句話也不說,自顧悶悶地抽煙。窗戶是開著的,風雪捲進房間,我要去關窗戶卻被他制止:「不要關,讓我看著母親……」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見院子裡的海棠樹下徘徊著一個「雪人」,看不清臉,我的心卻一陣抽搐,夏老還站在樹下!從骨灰下葬到現在,可憐的老人一直就沒離開過那棵樹,一遍遍呼喚著耿母的乳名,摩挲著蒼老的樹幹自言自語:「細細,你該安息了吧,回到了你夢了二十年的地方,你還怪我嗎?現在你們終於團聚了,可我呢,我怎麼辦啊?天意嗎?當年你們就是在雪天認識的,現在一團聚,老天就下雪……難道是我錯了嗎?細細,我困了你二十年,可你的心從來就沒離開過這棵樹,你在責怪我不該帶你走的對嗎?你那麼不開心,憂鬱了半輩子,我努力了半輩子還是輸了,輸給了這棵樹和樹下的一把灰,為什麼,你說這是為什麼啊?」

  無論我們怎麼勸說,夏老就是不肯離開那棵樹,沒辦法,只好叫楊嬸找來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雪越下越大,夏老仍不願離開。我讓楊嬸的老伴劉師傅在樹下燃起一堆火,劉師傅不停地往火裡添柴,火越燒越旺,一時間火光通天,雪與火的糾葛在凜冽的寒風夜奏響了一曲愛的挽歌。

  在來山莊前,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說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親耿先知出生于上海舊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獨子,備受寵愛,「文革」時耿家受到巨大衝擊,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個偏遠的茶場,那個茶場緊挨著落日山莊。這個山莊本是當地一個老知識份子的祖業,後這家人被打倒,山莊被「文革」造反派當做了指揮部。耿先知在一次批鬥後被關進了山莊的地下室,同時被關在地下室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同是上海下放來的夏牧野,另一個是這座山莊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兒沈初蓮被罰給造反派們做飯,也給地下室的「罪犯」送飯,很自然地就認識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個年輕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但是沈初蓮心裡深愛著的是耿先知,她衝破重重阻力嫁給了他,「文革」結束後落日山莊物歸原主,耿先知並沒隨大流回上海,而是堅持留在了山莊。次年,耿墨池在山莊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歲時,耿先知英年早逝,拋下愛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個原本幸福的家瞬間坍塌。在上海經商的夏牧野聞訊後趕到湖南,試圖代替耿先知照顧孤苦的沈初蓮母子,結果遭到沈初蓮的斷然拒絕。夏牧野不死心,在後來的四年裡苦苦追求著沈初蓮,給予她和幼子無微不至的照顧。當時的沈初蓮生活相當清苦,為了讓愛子墨池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她在猶豫了幾年後還是別無選擇地嫁給了夏牧野。在離開山莊時,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後要將自己的骨灰葬在後花園的海棠樹下,夏牧野除了答應也別無選擇,因為他實在是太愛這個女人,一生都在努力,試圖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舉家遷往新西蘭,卻不想還是枉然。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在海外孤獨了半生的沈初蓮終於回來了,去時青春可人回來時只剩一把灰,什麼都變了,唯一沒變的是她對耿先知始終如一的愛情。

  這樣的愛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經很深了,耿墨池還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久遠的沉思。我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說:「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剛出院,關上窗休息吧,伯母終於如願回來,她已經安息。」

  耿墨池聽了我的話,睡在了床上,身子卻是僵的。因為屋子裡有暖氣,窗戶一關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我開了床頭的檯燈,昏黃的燈光照著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一眼望過去,感覺那黑暗如深淵一樣無邊無際。我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似的恐懼,我竟然不敢離開半步。他蜷在床最裡面的角落裡,眼睛疲憊地合上又睜開,聲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著沒動。

  四下裡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

  他仍然對我置之不理。我的心一陣陣刺痛,仿佛那裡堵著什麼東西一樣難過。我只是疑惑,他為什麼忽然不理我?好似很疲憊,他終於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邊躺了下來,卻不敢碰他,遠遠地縮在一邊看著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當我也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忽然在我耳畔說起話來,「考兒?」

  我含糊地「嗯」了聲。

  他確定我沒睡,就接著說:「我怎麼做都沒有希望了,只是……還是不想放棄,我一直想忘了你,如果忘了你該有多好……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名古屋的街上,我碰到一個長相和氣質極其像你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之前從來沒見過她,我尾隨著她,走了很遠,很遠,好像我一生的路都沒有那麼遠,但她終究不是你,我醒過神的時候,心裡忽然就明白,我是完了,我是再也忘不了你了。

  「於是我就追到了西雅圖,因為你,而愛上了那座城市,連死了也想埋到那裡。你走後,我一天都熬不過,又追了回來,我撐著一口氣沒咽,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遠遠的一眼……但我知道,我還是沒有辦法跟你走得更遠,原來還希望祁樹禮在我走後能替我愛你,疼你……只是現在什麼都破滅了,我自己都不能給予你愛和幸福,怎麼能寄希望於別人?」

  我的睡意醒了大半,支起身子問:「你想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了,睡吧,天都快亮了。」他並不願意深談,翻了個身,用冰冷的背對著我。「但願明天早上我還醒得來。」他又悲愴地說了句。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了,安妮卻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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