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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我從門口的一堆姑娘裡挑了個貌似清純的帶了進去,在一張最低消費三百元的檯子邊坐下。她穿著黑色短裙和淡青色緊身衫,棕色的長髮上別著一隻紫色蝴蝶結,看上去青春靈動嬌媚可人。這間迪吧不太大,卻富有層次感,到處都是吧座,燈影迷幻,人亂如蟻。一層和二層之間的牆壁上,鑲嵌著一個半圓的小舞臺,上面有個長髮男人在演唱迪克牛仔的《三萬英尺》,唱一段就舉起啤酒瓶灌兩口。

  我開始猛烈地喝酒,不看演出,也不說一句話。帶紫色蝴蝶結的女孩說,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就說出來聽聽啊,這麼喝下去非把人悶死不可。我看了看她,沒有回答。她說,你再不說話我就走了啊。我說你別走,等我一會兒,我喝醉了再說。

  半小時後,我如願地醉了。我告訴蝴蝶結,我多年來一直都想在老婆和情人之間做個選擇,卻始終搖擺不定。如今情人走了,我已沒有選擇的機會。我現在只想做個要不要離婚的決定,可依舊是前後矛盾左右為難。

  蝴蝶結說,看不出,你一個大男人,做事這樣優柔寡斷。

  我說,今晚我肯定要有個決定,否則天亮前我會崩潰。

  大約十一點時,迪吧裡的人驟然增多,清一色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小逼崽子,打扮前衛怪氣,神情疲塌隨意。高處的小舞臺上,一位自稱DJ的傢伙和三個穿著暴露的領舞小姐閃亮登場。在他們一陣港味十足的煽情之後,勁爆的迪斯可舞曲山崩地裂般炸響開來。一群群男女湧向中間狹小的空地,在DJ聲嘶力竭的吆喝聲中瘋狂搖擺。更多的人原地起立,胡喊亂舞,不少人甚至站在桌凳上張牙舞爪。三個領舞小姐各自佔據一個制高點,時而抱著豎杆動作撩人,時而玉頸頻搖長髮紛飛。

  蝴蝶結叫我離座跳舞,我說我老了,弦兒也調不准了,就不去丟那個人了。她說,那我也不下去跳了,就地扭扭得啦。言罷取下頭上的蝴蝶結夾在胸前,跳上凳子扭動起來。她的身材很好,腿長腰細,臀圓胸滿。她的舞姿也好,腿腰臀臂連動協調,體態曼妙。她模仿港星陳慧琳和韓星李貞賢的勁舞動作,很像也很美。她搖頭時,碎發隨著舞曲節奏左右狂甩,像棕色的火焰。

  我沖著她喊,我喜歡你那個紫色蝴蝶結。

  她沖著我喊,你真是個呆子。

  蝴蝶結跳累了,就坐下來接著喝酒。我覺得她很可愛,心情舒暢了許多,喝酒的力度也隨之加大,不久就醉得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醒過來時已是淩晨兩點。舞場裡依舊一鍋沸騰,巨大的音響震得我內臟發癢,頭疼欲裂。對面座位上空蕩蕩的,棕發女孩已然不見。我右手心裡有一個紫色蝴蝶結,在迷幻的彩燈下閃著生動的光芒。

  我醉意朦朧地把蝴蝶結收好,感覺內心的迷茫和沉痛隨著舞曲節奏一點點地加深加重。天快亮了,我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我有些害怕,我不能再等。

  我想起早先的美國西部牛仔用打火機賭博的事兒,就慢慢從兜裡摸出那盒瑞典火柴,癡癡地盯著它看。我為什麼不能用火柴賭一下呢?我不在乎賭的方式,我只需要一個結果。我就這樣消極地把決定權交給了上蒼。既然老天爺把我的命設計得這麼苦,那就叫他包辦到底吧。我他媽的就是要讓他知道,我幹不過他,我心服口服。

  我哆哆嗦嗦地從火柴盒裡取出八根火柴。結婚八年了,那我就用八根火柴給我指路。假如它們全部一次劃著,我將和馮箏好好過下去,直到老去;假如有一根不能一次劃著,我就和馮箏離婚,去尋找新的生活。結論一出,永不反悔。

  強勁瘋狂的串燒舞曲中,我左手抓著火柴盒,右手拿起一根火柴。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經,我的雙手抖得厲害,我甚至都沒有把握將右手的火柴精確地劃向左手的火柴盒。而且,我懷疑火柴盒上已經沾了酒水。我不知道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然而我還是逼著自己莊嚴地劃了第一下。刺--第一根火柴著了,一股青煙騰空而起,一團美麗的火焰綻放開來。我覺得自己就是那根火柴,終於等到了這快樂的一劃,終於開始燃燒了。

  五分鐘後,我搖晃著離開超級嗨吧。我的吧桌上,歪歪斜斜地躺著八根長短不一的火柴。

  我心情複雜地打車回到家中。門後空可樂罐的響聲依舊嚇了我一跳。馮箏在特特屋裡聽到動靜,緊張地問了聲誰,我答應了一聲。馮箏穿著睡衣出來說,跑哪兒去了?打了兩次電話都不接。吃飯嗎?吃的話我給熱。我說不吃,你睡吧。

  我到廁所裡吐了兩次,把五根香腸和一肚子酒水全盤吐出,之後忍住饑餓上床睡了。進入夢鄉前,我迷迷糊糊地聽見馮箏從特特屋裡回來了,輕輕地躺在我的身邊。

  我一覺醒來已是中午時分。特特在客廳裡看動畫片,馮箏不在家,廚房裡的午飯只做了一半,切好的菜都在案板上放著,一大盤蛋炒飯還冒著熱氣。我大聲問兒子,特特,媽媽哪兒去了?特特說了聲不知道,又專心去看他的電視。

  我回到客廳,猛然看見譚璐給我買的兩條褲子扔在地上,上面落滿了白色的碎紙片。我惱火地走過去,身體頓時像被電了一下。褲子已被剪得慘不忍睹,而紙片上分明是譚璐的字跡。我腦袋嗡了一下,立刻猜到發生了什麼。譚璐在裝褲子的購物袋裡放了一封信,我沒注意到,卻被馮箏發現了。

  我飛速把紙片拾起來,心慌意亂地往一起拼湊,卻怎麼都拼不整齊,上面的字句因此也讀不通順。我索性將紙片收好,開動已然發木的大腦思考對策。

  過了半個小時,我對策沒想好,馮箏也沒回來。我如坐針氈地又等了半小時,她還是沒回來。我終於坐不住了,把特特鎖在家裡,出去找她。我跑遍了附近的超市和飯店,又在街上搜索了一圈,都沒有發現她的影子。

  我猜測馮箏跑到海邊哭去了,就惶恐不安地趕往海濱公園。這時候幾個年輕人像趕著看熱鬧似的往公園裡跑,從公園出來的人都在唏噓感歎地地議論著什麼,仔細一聽才知道海邊撈上來了一具女屍。我腦袋嗡地大了,心也倏地涼了,趕緊抓個人問那女的多大穿什麼衣服,對方說年齡不大,穿著灰裙白衣。

  我驚出一身冷汗,幾乎站立不穩。

  我像一支離弦的箭,拼命往海邊狂奔。為了抄近路,我從一人高的鐵柵欄上一躍而過,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一骨碌爬起來,跑過如茵的草地,掠過茂密的灌木叢,像一隻受傷的豹子向著海邊撲去。

  我看見海邊圍著一群人。一隻灰白相間的海鳥在他們的上空緩緩盤旋。

  伴著耳邊呼呼的風聲,那個叫「哭」的東西終於從我的眼睛和口腔裡噴射出來。我喊了一聲馮箏,淚雨傾盆。

  馮箏,我劃著了八根火柴,你聽見了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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