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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程輝和菜菜都只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就轉到別的話題上談笑了。如今離婚事件太稀鬆平常,很多離婚者都滿不在乎,旁人更不拿它當菜了。

  菜菜說,公司沒事幹咱們也沒事幹,天天這麼坐著真無聊,早知這樣我就不來了,給多少錢也不來。

  程輝說,我喜歡,不打仗,照拿軍餉。

  嶽子行說,咱們仨數程輝最瀟灑,幹一天算一天。我和菜菜就不同了,跳出了金槽,掉進了屎坑,萬一公司再關門了,多他媽噁心哪。唉,真不知哪個狗頭豬腦組建的公司。

  菜菜沖嶽子行使了個眼色。她是怕廖國剛聽見。瑞典人雖是大股東,可公司成立全是海供集團的人一手操辦的。

  二十九歲的菜菜至今未婚,模樣氣質中等偏上,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外企工作,說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語。嶽子行喜歡她的散漫和從容,但不喜歡她的聰明和機智。在她面前,嶽子行和程輝黯然無光,備感壓抑。

  程輝是山東人,大學畢業後在珠海幹了幾年,口袋裡的票子有一定厚度。兩個月前他辭職來到大連,是想陪大連的女友一起去澳洲留學,沒想到簽證出了問題,還得等些日子。他閑著沒事,就應聘來了路爾公司。程輝很帥,穿名牌,抹香水,操著時興的中英混合語,還時不時蹦出一兩句廣東話。

  同菜菜和程輝相比,嶽子行覺得自己像件過時的衣服,掛在最顯眼的櫥窗裡也沒有光彩。有時候,嶽子行認為自己比他們成熟,對生活的理解也比他們深刻,並以為這是自己獨特的優勢。但程輝和菜菜的言談舉止告訴他,他多吃兩年乾飯積攢起來的那點兒人生經驗他們壓根兒就看不上眼。

  斯文森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到運營部的隔斷裡來回遛了幾圈兒,然後佇立窗前向外張望。他左臂抱胸,右肘支在左臂上,右手撐著下巴,俯視著蔚藍的大連灣。大連灣周邊是大連港繁忙的作業區,灣裡汽笛陣陣,巨輪如梭。三個月前,一架飛機就掉進了這片海域,大家天天神情肅穆地靠在窗子上,一邊看船隻打撈飛機殘骸,一邊感歎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She is beautiful(她真美)。斯文森用英文自言自語。

  三個年輕人同時驚愕地看著老闆,不明所以。他們以為老闆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情人或女兒。其實,斯文森是在誇一條紅色的萬噸油輪。這個遠離祖國的瑞典人四十多歲,有傳統的北歐紳士風度,文明裡攙和著剽悍。路爾公司的總部設在瑞典第二大城市哥德堡。哥德堡以北五十英里有個叫拉莫爾的小城,那裡住著他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他在路爾公司打拼了十幾年,現在又為公司在中國賣命。

  快中午的時候,斯文森叫上司機走了。嶽子行一夥立刻玩起了撲克。廖國剛想阻止怕得罪別人,不阻止怕得罪自己,乾脆也假裝有事兒出去了。大連人的流行玩法叫「炒傍兒」,即四個人用兩副或三副撲克牌打對家,調主撈分升級。嶽子行跟財務部老張對家,菜菜和程輝對家。這種搭配已有一段時間,嶽子行一方總落下風。嶽子行多次要求和菜菜一夥,但均未得逞。菜菜說他水準凹,又蔫又臭,跟他搭檔太鬧心。

  大家正掄得過癮,送盒飯的來了。程輝和菜菜都是早上來不及吃飯的主兒,一見盒飯立馬開吃,反正老闆不在,管它到沒到午餐時間呢。

  菜菜有邊吃飯邊看報的習慣,總是將一些奇聞逸事念出聲來,有時還把飯粒和菜汁掉在報紙上。今天她念了一則尋人啟事,使嶽子行大為震驚。

  菜菜沖大家喊,My God(我的上帝),又有妙齡女孩神秘失蹤。喲,還挺漂亮,二十四歲,一米六五,走失時身穿白色短袖衫,灰色碎格短裙,肉色絲襪……

  嶽子行的腦袋嗡了一聲,霍地起身躥到菜菜身旁看那張報紙。

  報紙的一個小豆腐塊上有張照片,正是他那晚偶遇的姑娘。照片下麵赫然寫著:倪約,女,二十四歲,於2002年8月8日晚走失……

  嶽子行登時僵住了。

  今天是12日,也就是說,那個姑娘已經失蹤了五天,而且失蹤時間就在那天夜裡。

  嶽子行躲進洗手間,借此掩飾一下自己的慌亂。他既惶恐又沮喪地想,那個姑娘叫倪約,那個和他說了很多話喝了很多酒後來和他在海邊做愛的姑娘叫倪約。多麼可愛的姑娘,多麼可憐的姑娘,為什麼會失蹤呢?為什麼厄運偏偏要降臨在她的身上?

  岳子行不相信倪約真的失蹤了,也不相信倪約和那個躺在海邊礁石上的女孩有什麼神秘關聯。她也許因為傷心躲起來了,也許隻身去很遠的地方散心了。可是不管怎樣,失蹤都不是什麼好事兒,多半還是個噩兆,總是能和綁架、自殺或被害牽扯到一起。莫非對倪約來說,那個溺死的女孩真是一個離奇古怪的暗示……嶽子行不敢想了,他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埋怨自己,如果你領她到酒店過夜,如果你送她到她要去的地方,如果你勸她給她的朋友打個電話,事情就不會糟糕到這個地步。

  嶽子行看見自己的臉映在鏡子裡,白得像紙,寫滿了愧疚、恐懼和卑鄙。

  嶽子行步履沉重地走出洗手間,又看了一遍報紙,千真萬確,相片上是她,文字描述的也是她,沒有半點誤會的可能。那尋人啟事的最後一行寫著:有知其下落或相關情況者,請速與倪婉女士聯繫,必有重謝。

  吃完飯,大家要接著打撲克。嶽子行謊稱自己不舒服,躲到空蕩蕩的會議室禁閉去了。整整一個下午,他的心情都十分沉重。他不知不覺鑽進了死胡同,將一個人命關天的事件拴在了自己身上。

  下班後,菜菜打的把嶽子行捎到了長春路。菜菜很奢侈,從不坐公車,每月打車費都過千,自掏腰包,一點兒都不心疼。

  劉大昆家在長春路。嶽子行一進他家就嗅到了離婚的氣息,主人垂頭喪氣,屋子髒亂淒涼。嶽子行指著地上一堆空酒瓶和茶几上滿滿的煙灰缸說,別人離婚都這德行,你怎麼也學?

  劉大昆說,這玩意兒不學就會。

  嶽子行沉默了一會兒說,都辦利索了吧?

  房子和傢俱歸我,存款歸她,一部分房款以後慢慢還。

  以前不是打掉過一個孩子嗎,幸虧沒留,要是留著就麻煩了。不過話說回來,藍青死活不要那個孩子,說明她早有二心。

  生下來興許就沒事兒了。打胎不怪她,我當爹的不點頭,她也不敢胡來。當初沒要那個孩子是因為條件不太好,怕生下來大人孩子都遭罪。現在家散了,孩子白死了。媽的,我倆都該去死,去給我那沒見過天日的孩子殉葬。

  我給你打探打探,估計她一枝紅杏早都伸出國門了。

  你小子罵我呢。她作風沒問題,這點組織上都清楚。

  拉倒吧你,就你這樣還算組織?這事兒你別管,我指定給你做主。現在她和你沒關係了,看我整不死她。你現在關鍵是要調整好心態。

  我功力深厚,早調整好了。

  那就好,趕明兒咱找個黃花姑娘,再抓革命促生產吧。走,今晚咱倆好好喝喝,再找個地方樂和樂和。

  我哪兒也不想去,看見人多就頭疼。

  在家悶著容易變態,跟我走吧。我也想多坐一會兒,可看著你家這個淒冷勁兒,煩。

  劉大昆強不過嶽子行,就去洗臉更衣。

  嶽子行簡單收拾了一下客廳,歸攏歸攏雜物,倒掉煙灰缸,把酒瓶挪到陽臺上。他看見牆上那個牛拉犁造型的木制工藝品,心裡好一陣難過。那是劉大昆搬新家時他和馮箏送的「溫鍋」禮物。如今物是人非,所有的溫馨與歡樂似乎都不曾有過。

  劉大昆對盯著牛犁木飾發呆的嶽子行說,我一直想說件事兒,可總是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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