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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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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鈴在窗口叮噹作響。西溪初秋的晚風,不像北方的風那麼咄咄逼人,連風鈴聲也顯得平和、寧靜。 夏寒看著微微晃動的風鈴,仿佛看見自己誓死捍衛家園、抵抗侵略者、決不退讓的決心受了西溪的晚風感染,忽然偃旗息鼓。 「靈犀,說心裡話,見了你之後,好感多於反感。作為局內人,我很恨你,但如果作為局外人,我其實挺喜歡你。所以,我想對你實話實說,你願意聽嗎?」 靈犀邊用紙巾擦淚、擦鼻涕,邊用力點頭,像個孩子似地扁著嘴說:「我願意。」 「你適合做情人,而不適合做妻子。因為,你是個沒有煙火味的女人,你不會持家,不懂人情世故,你是一隻珍貴的瓷瓶,男人要陪著小心,小心伺候,小心看管,你會讓愛你的男人很累。男人要娶的,應該是像我這樣實用的、經得起風雨侵襲、摔摔打打的銅罐。」 靈犀不由呆住,夏寒的確是一針見血。 「你們在一起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使兩個人更幸福。但是我們一起分析一下就會知道,你們是不會幸福的。」 靈犀凝神細聽。 「我相信你們現在很相愛,但真愛只意味著此時此刻。因為人性是極其複雜的,愛的本質是多變的,所謂山盟海誓只是因為沒有遇到山崩海裂、世界末日。見異思遷是每個人的天性,人的複雜性決定了人會不斷地追求新的思想交流,尋找新的共鳴。我的意思是,你們的愛情自己看上去很偉大,但是,它和絕大多數人的愛情沒有區別,說得難聽一點,也就是一場世俗的婚外戀。隨著時間的流逝,激情慢慢冷卻,現實問題一個個浮出水面,你們完全有可能變成像我和他這樣熟悉的陌生人。」 靈犀雖然同意夏寒前面說的話,但不同意她那麼看待自己無比珍惜的感情:「不,我們的愛情是奇跡,是不可能裡的可能。」 夏寒笑了:「你太天真了,就算有奇跡,就算你們的未來無比幸福,可你知道,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奇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嗎?不僅是你,他,還有我們這些無辜的人!」 靈犀如鯁在喉:「這些我也想過……」 夏寒繼續說:「再來說說你們的現實問題吧。第一,孩子的問題,你可以把愛情、婚姻當作一張紙,畫壞了,扔掉,換張紙再畫,可是,孩子呢?能扔嗎?即使孩子不痛苦,你們一輩子和他們骨肉分離,痛苦內疚會跟隨你們一輩子,除非你們是極端自私殘忍的人,但你們恰恰都不是。 「第二,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們離婚了,什麼都沒有了,房子,錢,孩子,名譽,地位,生活品質會嚴重下降,你們住哪兒?你去北京?他來杭州?工作怎麼辦?事業怎麼辦?還有南北生活習慣、文化、年齡的差異,你們的愛經得起這些考驗嗎?愛情不再是浪漫的花前月下,而是柴米油鹽、鯔銖必較,即使你願意過這種苦日子,他願意讓你過這種日子嗎?他忍心讓你跟他受苦嗎?面對你的前夫你的家人,他的顏面往哪兒擱?」 夏寒深吸了口氣:「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你知道左邊目前面臨的困境嗎?」 靈犀只感覺自己被越來越深的黑暗淹沒,聞言不由心驚肉跳:「他怎麼了?」 「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打個比方吧——我父親跟我說過一件以前的真人真事。上面派下一個名額,單位領導班子裡必須揪出一個右派,否則大家都難逃罪責。他們平時彼此瞭解,互相信任,關係也不錯,誰也拉不下臉,開了一上午會也沒結果。這時候有個人出去上了個廁所,回來後,他就變成了右派。」 「你是說,現在,他就是那個右派?」 夏寒神色黯然:「是的。倒不是一個右派名額,是一個好名額,多少人盯著,盼著,千方百計將別人踩下去。處理得好,他可能提升為集團總裁,處理不好,苦心經營的事業就全沒了,最可怕的是,還可能遭受莫須有的牢獄之災。」 靈犀臉色刹白,搖著頭,不敢相信。 「古話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理解為:這個『當』並不僅僅是陪他上刀山下火海,和他一同毀滅,而是幫他度過難關,不是誰都『當』得起的,是要有能力的。我能,你能嗎?你是他最愛的人,他為什麼不告訴你這些呢?因為你幫不上他,還要為他擔心。你忍心他為了你,把他自個兒給毀了嗎?他毀了,他自己的公司也毀了,他的幾百號員工指望誰?」 「不!」 「他這幾年一直很順,你不覺得,自從他認識了你,就很不一樣了嗎?」 靈犀只覺得眼前漆黑一團。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想過。經夏寒一說,的確如此。自從他們相愛,左邊差點遭遇空難,差點死於「非典」,如今又要遭遇事業上的波折,原來,自己不是他的福音,而是他命裡的禍水?!老天,告訴我,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 「靈犀,我相信你很善解人意。但是,僅僅一般意義上的善解人意是不夠的。作為一個個體的男人,他那顆心在屬於你的同時,更多的還是屬於他自己,在男人骨子裡,事業還是勝過愛情。男人既剛強又很脆弱,而且有的男人是把榮譽和臉皮看得比生命還重的,因此,善解人意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能在男人忙於工作時抱怨男人,也不會讓男人時時刻刻牽掛著自己,善解人意的女人知道好男人就像是在高天中盤旋的鷹,只有當這只鷹很累了或是想要休息時,才會回到女人身邊,才會想起享受他的愛情。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僅僅是坐船的,也不僅僅是划船的,而是幫著男人撐船的。說真的,這些我以前從未細想過,都是這些事發生後,我慢慢悟出來的。」 靈犀似聽非聽,目光定定地看著漆黑深遠的窗外。 夏寒喝了口茶,叫:「靈犀。」 「嗯。」 「我說了這麼多,該作總結性發言了。我需要你給我一個明確答案,如果你和他斷,我以後會好好待他,好好跟他過日子。如果你們堅持繼續交往,我絕對不會繼續過這種沒有尊嚴沒有面子的日子。我會主動退出,我也會說服簡簡,成全你們。」 久久的沉默,好像一夜那麼長,一年那麼長,一個世紀那麼長。 終於,靈犀收回了視線,琥珀色的眼睛裝回了窗外的漆黑深遠。她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你還愛他嗎?」 「我也多次問過我自己。一開始,我以為我是為了簡簡為了這個家而委曲求全的,可是當我正視自己的內心,我不得不承認,是的,我還愛他。每當我想起他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我就……」夏寒忽然哽住了,說不出話。 過了好一會兒,夏寒接著說:「你知道左邊有多不容易嗎?直到現在,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我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誰。」 「什麼?怎麼?他……」靈犀語無倫次。 「是的。文革快結束那年,我爸爸的老同學,我叫他左伯伯,在內蒙古兵團當幹部。那時我們兩家沒有來往。一次執行任務時,左伯伯發現了在冰天雪地中昏迷不醒的左邊。他從馬上摔下來,頭部受了傷。他們將他從死亡線上救回後,發現他很聰明能幹,卻對當兵以前幾乎所有的人和事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的生日,記得學過的一些東西。他們到處打聽,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後來兵團要解散,左伯伯沒有孩子,就將他帶回北京當兒子,怕他傷心,從沒有告訴過他。我們家也不知道這些事。前年伯伯臨終前告訴我這些事,要我答應他,什麼時候都不能丟下他。我答應了。可是,萬萬沒想到啊,我沒有丟下他,他卻要先丟下我。」 一種強烈的預感讓靈犀雙唇微微顫抖:「他的部隊,他的家人沒有來找過他嗎?」 「沒有。當時局勢很亂,也許找過了,找不到吧。」 「他身上沒有一點線索嗎?」 「有,只有一封電報,已經被雪水泡得很模糊了,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發過來的,只有幾個字,『母病故,速歸』。看來他是準備回家奔喪,從馬上摔下來的。」 「母病故,速歸」! 「母病故,速歸」! 「母病故,速歸」! 這正是村長拍的電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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