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千山暮雪 | 上頁 下頁
二二


  我獨自從地鐵站走回到學校,沒有打車,也沒有坐公交,走得我很累很累。在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著蕭山,我有好久沒有這樣想過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開這個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東西把我對他的思念掩埋了起來,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時間很少很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奢侈。

  等我走回學校,食堂早就關門了,我拖著已經凍得發麻的兩隻腳,又去了西門外的小店,隨便要了一碗刀削麵。面還沒上來,拿著一次性筷子,無意摩挲著上面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測蕭山到底會到哪裡去。他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他會不會獨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我失去過至親,我知道那是一種如何令人發狂的痛苦。沒有人可以勸慰,因為根本沒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經歷。

  父母去世後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只想著爸爸媽媽為什麼這樣殘忍,為什麼不帶著我一起走呢?怎麼捨得把我一個人撇下,讓我受這樣的痛苦。

  那時候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就像個活死人一樣。

  老闆把熱氣騰騰的刀削麵端上來了,我忽然想到了——不管是不是,我要去看看。我連面都沒吃,擱下錢就走了。

  我知道我在給自己找藉口,當我搭著城際快線,前往鄰近的T市,我看著車窗外鐵路沿線的燈光一閃而過,只覺得胃裡空空的,腦子裡也一片空空的。其實我只是給自己一個藉口吧,因為他離開了我這麼久,不論他是不是會在那裡,那麼我去看看也好。

  下了火車已經是清晨,我打了個的士,告訴司機地址。這城市仿佛剛剛從睡眼惺忪中醒來,街頭車流並不多,路燈還沒有熄滅,在拂曉的晨霧中寂寞地亮著,我想起蕭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到T市來,是高二放暑假的時候。蕭山的姥爺姥姥原來在這裡有套老房子,原來是給他小姨住,後來他小姨移民了,老房子就空在那兒了。那天他曾帶著我走遍附近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在他小時候這裡的情形。

  計程車停在巷口,司機打開燈找給我零錢,我倉促朝車窗外看了看,不知道那家麵館還在不在。應該早就沒有了吧,這世界物換星移,日新月異。

  早晨的風很冷,我沿著巷子往裡走,這裡都是有些年頭的家屬區,兩側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牆。我差點迷路,最後才找著社區的院門。門衛室裡還亮著燈,可是沒看到有人,大鐵門關著,可是小鐵門開著。有晨歸的人在吃力地搬動電瓶車,車子的腳踏磕在門檻上,清脆的碰撞聲。我跟在那人後面走進去,門衛也沒出來盤問我。

  我沒有覺得慶倖,因為我一直在發抖,連步子都邁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害怕。

  老式的樓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獸,蹲伏在清晨朦朧的光線裡。我在中間穿梭來去,可是所有的樓房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我仰起頭來,只能看到隆冬清晨灰濛濛的天空。我腿腳發軟,終於就勢坐在了花壇上。花壇貼著瓷磚,冰冷沁骨。這麼遠看過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識,有幾間視窗亮著燈,有清晨鍛煉身體的老人在寒風中慢跑……我坐在花壇上,筋疲力盡,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滲透了涼意,兩隻腳凍得發麻,腿也開始抽筋,但我不想動彈。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凍死之前,其實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凍死在這裡,也應該是幸福的。隔了這幾年,我把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埋葬,我以為自己已經把自己放逐,可是卻像個瘋子似的跑到這裡來。

  對面的牆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面用粉筆寫著字:「許友友愛周小萌」。筆跡歪歪扭扭,或者只是不懂事的小學生。小時候常常也有無聊的孩子做這樣的事情,拿著粉筆在不起眼的牆角裡塗鴉。惡作劇般寫上誰誰愛誰誰,那時候根本不懂得愛是什麼,只是覺得這個字很神秘,一旦被誰寫在牆上要生氣好幾天。可是直到懂得,才知道原來這個字如此令人絕望。

  我不知道在那裡坐了多久,天氣太冷,冷到我的腦子都快要被凍住了。最後我拿手機的時候,似乎都能聽見自己被凍僵的關節在嘎嘎作響。

  我打了個電話給林姿嫻,她的聲音還帶著朦朧的睡意,我看到手機上的時間,是早晨七點鐘。

  我連舌頭都凍僵了,口齒不清地告訴她:「我猜到蕭山可能在哪兒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問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記一下。」

  我把地址什麼的都告訴了她,她向我謝了又謝,或者只有真的愛一個人,才會這樣在意他的安危,這樣在意他的快樂。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掛斷電話,然後把頭垂進雙膝。

  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過去,等我鼓起勇氣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再找到蕭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車,車上的暖氣才讓我回過神來。我很餓,走去餐車點了一碗面,大師傅一會兒就做好了。

  面盛在偌大一隻碗裡,湯倒是不少,只是一股調料的味道。餐車上鋪著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車走得極穩,麵湯微微地蕩漾著,我慢慢地摩挲著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車剛剛駛離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條巷口小店的刀削麵特好吃。因為蕭山曾帶我去過。我還記得特別辣,蕭山被辣得鼻尖都紅紅的,滿額頭都是晶瑩剔透的細汗。

  他悄悄告訴我:「我小時候就是在這裡學會用筷子吃面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來怎麼吃?用手嗎?」

  他說:「當然是用叉子啊。」

  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笑的樣子,亮晶晶的眼睛裡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個暑假,因為我拿到了獎學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藉口出來,和蕭山在一起。我們去公園裡划船,他帶我去游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們甚至偷偷買了火車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國去了,鑰匙交給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裡。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躲到這裡來,因為小時候姥姥姥爺就住在T市,我在這城市呆的時間最久。那時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國內,老式的家屬區其實很熱鬧,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大家一起玩遊戲,我覺得在這裡過暑假是最快樂的事。」他有些赧然地微笑,「他們叫我小洋人,因為剛回來我的中文總講得不好,普通話還沒有英文流利。還有,不會用筷子吃麵條。」

  蕭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當時他正在廚房裡切番茄,連頭也不抬:「左撇子怎麼啦,左撇子也比不會做飯的人強。」

  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再招惹他。難得有空無旁人又一應俱全的老房子任我們大鬧天宮,我興沖沖地提出要自己做飯,也是我鬧著要去買菜。結果T城的夏天非常熱,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從超市出來走了沒幾步,簡直一身汗。路邊有賣冷飲的冰櫃,蕭山買了鹽水冰棍給我:「嘗嘗,我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覺得比所有冰激淩都好吃。」

  我一路吮著鹽水冰棍,一路跟著他走回去。覺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帶著,什麼事都不用管。那種感覺奇妙又安心。

  等回到老房子裡,兩個人都滿頭大汗,對著嗡嗡作響的老空調吹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

  蕭山問我:「你會做什麼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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