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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結果,還只是在病房門口,朝夕只遠遠地望了一眼那孩子,心理就像被什麼狠狠揪了下似的,無端地打了個寒噤。但當時她還不能確定,遲疑著走向病床,潛意識裡陡然變得緊張起來。病房裡那種最低廉的大通間,左右兩邊共擺了八張床,中間的過道擠的要側身才能通過,病人和看護的家屬或站或坐,各種氣味充斥其間,讓人透不過氣。這讓朝夕不由得想起樊世榮所住的另一家醫院的特技病房,帶會客室和廚房,裝修的像賓館,再打量眼前擁擠雜亂的場景,巨大的落差讓朝夕有些難以適應。她繞到楊霞那邊的病床,連波和老楊先過去,似在說著什麼,她沒顧上聽,只搜尋著那孩子……

  孩子躺在床上,似乎在昏睡,楊霞則伏在床頭給孩子不聽的拭汗,朝夕盯著那孩子的臉,就像閃電過後的一聲驚雷,她駭得有些反應不過來。雖然孩子還小,而且睡著了,但那眉眼、鼻子和緊閉的小嘴唇,儼然就是跟某人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朝夕見過很多小孩長得像大人的例子,社區裡就有很多,但她還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像大人的孩子,除了皮膚有些偏黑,連那睡著的神態都是一樣的,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朝夕開始發抖,不知道是不是病房內的空氣不好,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頭暈耳鳴得厲害,體內像是卷起一陣狂風,震動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她驚懼地將目光投向楊霞,楊霞似乎也正看向她,目光撞在一起,楊霞比她還受驚,連忙低下頭,那種慌張的表情更加確認了某種可能。

  涔涔的冷汗自朝夕的背心沁出來,她緩緩又將目光投向旁邊木頭樁子似的連波,顯然他也被眼前的狀況嚇懵了,臉色微微發白。

  他根本不敢看朝夕,明知道朝夕在看他,他卻不敢跟她的目光對視,他心虛了,他的確是心虛了,低著頭,雙手緊張地握成拳。

  空氣仿佛凝固了般,氣氛極其的詭異,明明周遭很嘈雜,病人的呻吟聲、小孩的哭鬧聲,還有家屬的說話聲,像陡然隔絕在了另外的空間,而在他們所處的這個空間裡,除了彼此的呼吸聲,什麼都聽不到。沉默在房間內彌漫堆積,霧一樣地越來越厚,但好像有一種默契,他們誰也沒有移動一步,就那麼直挺著神經對峙著。

  而直到這時,老楊終於意識到他犯了個愚蠢的錯誤,訕訕地想找話說,招呼連波和朝夕坐,可是哪裡有位子坐……

  朝夕扭頭就朝病房外跑,一轉身撞到了人,她連道歉都沒說就狂奔出病房,「喂,沒長眼睛啊!」那人一口黃牙,張嘴大罵,連波反應過來,「對不起,對不起。」他連聲道歉,繞過那人,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朝夕!朝夕——」

  朝夕已經跑到了走廊的盡頭,連波追著她的本應喊:「朝夕,你聽我說!」他很快追上她,拽住她的胳膊,哆哆嗦嗦,「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啪」的一聲,朝夕反手就是一記耳光甩在他臉上。

  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連波本能地倒退幾步,朝夕指著他:「你,你還有臉解釋?孩子都生出來,你還怎麼解釋?連波,你怎麼對得起我!」

  「朝夕……」

  「別過來!別靠近我!」朝夕揮舞著雙手嘶聲尖叫,「連波,我跟你完了!完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這個魔鬼,偽君子,惡棍……」他腦子裡搜刮著一切可以形容這個人的詞,擺著頭連連往後退,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她像是陡然不認識了他似的,一雙大眼可怖地瞪著,完全沒辦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滅頂的災難,她全身的神經都變得尖銳緊張,一根根地直挺起來。太嚴重了!太突然了!她做不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作出合理的反應,她整個人已經失了控發了狂,如果現在給她一把刀,她可能一秒鐘都不會由於,直接捅向面前的這個人。

  「朝夕,你別激動,聽我慢慢說好不好,你先冷靜,冷靜好嗎?」她的樣子嚇到了連波,連波想到了她的病,試圖向她靠近。

  「說了別過來!」她厲聲尖叫,嘴唇顫動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好像頃刻間全身的血都被抽光了,冷得牙齒打顫,「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撞死在你面前!滾,馬上給我滾,滾到那間病房去,去死吧你,現在就去死!」

  她用惡毒的話咒駡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醫院的,出來時外面正下著小雨,空氣中滿是塵埃的味道。她一個人在街頭狂奔,像只被擰了脖子的無頭蒼蠅,橫衝直撞。後來她回憶當時的情景,覺得自己沒有被車撞死真是奇跡。

  非常奇怪,自始至終朝夕沒有掉一滴眼淚,也許是汗水替代了眼淚,也許是她根本已經流不出眼淚,當她再也跑不動的時候,就像一堆爛泥似的癱坐在街頭的石階上。雖然雨下得並不大,但她身上的碎花裙都濕透了,連發燒上都滴著水,是汗濕的,還是被雨淋濕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茫然地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車,搞不清自己身處何地,甚至搞不清自己站在哪個時空,她恍然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可怕的下午,她找不到連波,也是這樣披散著頭髮滿大街瘋狂地奔跑,那時候她還有眼淚流,可是現在,乾涸的眼睛已經擠不出一滴淚水,她絕望了。

  她本來就生著病,這些年來一直病者,雖然外表上看不出異樣,可是她的心底始終埋藏著瘋狂的因數,那就像是一個沉睡千年的惡魔,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破胸而出,讓她如母親一般迷了心智徹底癲狂。

  如果,生活一直這麼平靜幸福,也許她一輩子也不會讓心底的惡魔醒來,因為她的家族的確有精神病史,她很怕自己哪天也瘋掉,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心緒平靜,實在控制不了,就去看醫生或者用藥物。她真的已經很努力了,自認有足夠的意志力可以抵抗心底那欲睡欲醒的魔鬼,可是現在,她知道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了,命運從來就沒打算放過她,表面的平靜幸福原來是為了醞釀更大的災難。

  她已經聽到了心底惡魔嘶吼咆哮的聲音……

  她要瘋了,靈魂遠離了肉體,她已經不是她自己。恍恍惚惚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的一輛的士,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報的是什麼地名,到她被冷風一吹稍微清醒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了湖濱的高速公路邊,滿天璀璨的星光倒映在遠處的湖面上,茂密的葦叢隨風擺動著慵懶的睡姿,發出沙沙的聲響。她迎著風,像是追隨著久遠的記憶,一腳深一腳淺地朝著湖岸的那個院子走去。

  為什麼到這來?也許是潛意識下的驅使吧,因為五年前她在連波不辭而別後也是尋到了這個湖畔。五年了,心底的傷口好不容易結疤。這次又被撕開了更大的一道口子,她幾乎聽得見鮮血汩汩湧出的聲音……這一次她不是來找連波,其實她也說不清楚到底來這裡幹什麼,也許是心愛你個找塊地把自己埋了罷。居然沒有走錯,她真的摸到了樊疏桐的院子外。朝夕扶著院牆疲憊不堪,蹲坐在門口,她想都沒想要去按門鈴,只想一個人好好靜靜,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人群。而這時夜已經很深

  了,她仰頭看著的門柱上的那盞燈,昏黃的燈光下,很多的蚊蟲和飛蛾都在圍著那盞燈或飛或撲,前仆後繼,視死如歸。

  她想,也許她就是那些飛蛾中的醫院,因了心中那份不滅的執念,也是這樣撲向她心目中的理想和愛情,可是飛蛾撲火的悲劇終究是逃不過的,她終於是被這樣的悲劇擊碎,魂飛魄散,再無生還的可能了。

  耳畔有零亂的蟲鳴聲,還有不間斷的蛙聲,她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夢境,很深很深的黑暗,網一樣地罩著她,勒著她,她覺得她就要死了。可是有時又隱約聽到有人說話,她甚至記得自己睜了下眼睛,感覺自己躺在床上,她看見身邊有醫院給她打點滴,也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焦急地跟她說著什麼,她確實覺得那張面孔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也無力去想……然後又陷入夢境,再醒來,她躺在那人的臂彎裡,雖然意識仍不是很清明,但已經認出了面前的人,她張了張嘴,拼盡全部的力氣也只發出幾個渾濁的音。

  「你說什麼,朝夕,你想說什麼?」樊疏桐抱著她,將耳朵貼下來,她非常的虛弱,喘息著,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離婚,我,我要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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