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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鄉是在一條叫做"滹沱河"的河邊。這條河的名字很古老,原來叫做"虖池河",在《 周禮 》中就有過記載。

  一提起"滹沱河"三個字,我就總是幻化出一個白鬍子的老頭,他站在河邊,看著河水浩浩湯湯,他抖動著白鬍子發出這樣的聲音:滹--滹--沱--沱,他是在力圖表達一種感慨,翻譯過來就是:"謔,謔,好大的河!"但是因為年老體衰話語不清詞不達意,人們卻以為這就是這條河的名字,所以就此流傳下來。

  我的家族似乎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過去,一點都不富裕,甚至可以說是窘迫。

  用詩人北峰的話來說:我的貧窮是代代相傳。

  我們不是當地的土著,而是明洪武年間,從山西洪洞遷至這裡的移民。

  洪洞縣有棵大槐樹,中國人似乎都知道。除此之外,洪洞縣還發生過一樁被大肆渲染的文化事件:那裡曾經出過一個飽受冤屈叫做蘇三的女子,她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叫做"洪洞縣裡無好人"。

  我的家族就是從那個曾經被蘇三小姐詛咒過的地方遷移出來的。

  我猜測,那些被選擇成為遷移對象的人一定不是什麼高門大戶,而是一些貧苦人。他們的未來掌握在朱元璋皇帝的手上,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也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資本。

  他們只能任人驅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對他們來說,哪裡都是王道樂土,活在那裡並不重要,只要能活著就好。

  這種移民行為並非像候鳥一樣自發自願,而是有組織的流放。他們懷著深深的挫折感,在官吏的押運下離開故鄉,飽受顛沛流離之苦。

  朱皇帝大手一揮,流民就像草芥,被撒在這塊土地上安身立命。

  所以,這個村子在地圖上看起來很突兀,看起來很孤獨,就像是隨隨便便縫在大地上的一塊補丁。

  與此可見,在我的血液中,有著流民與賤民的基因。

  既然是流民,所以,在我的家鄉,沒有很深的文化積澱,沒有秦磚漢瓦,沒有商彝周樽,有的只是一本破敗的族譜和一抔可以從指縫流淌的河沙。

  還好,滹沱河水滋養了這個村莊。

  村邊的這條河曾經是祖輩們小時候的樂園。他們曾經把自己的老土布褲子吹上氣紮緊口當作救生圈學會了游泳,曾經在河裡捕魚摸蝦,也曾經用瓜皮和蠟燭製作成河燈,看著碧綠的燈光在河面上越漂越遠。稍微長大些之後,他們開始面對苦難,像自己的父輩一樣,靠給人拉纖過活。這些年輕或是年老的縴夫,赤身露體,性器官不是青筋暴跳就是垂頭喪氣,身上卻是一樣的大汗淋漓。

  他們知道:駛出這個水勢相對平緩的地區,大船會駛入漕河駛向大清河子牙河駛向天津衛,但那是很遙遠的地方,已經超出了想像的距離。這是一個被纖繩牢牢栓住了屁股的窮村,能夠吃上飯已經讓他們感天謝地。除了拉纖之外,他們還要種地。每天吃飽晚飯之後,他們把飯碗推到一邊,把自己的媳婦用蠻力搬倒弄上一晌,既舒坦,又省了不少的燈油錢,身上出了一身透汗,躺在涼爽的炕席上,實在是風月無邊。

  他們專門為這條河修了關帝廟和河神廟,據說很靈驗:當洪水氾濫,河水開始上漲的時候,在這兩個廟的庇護下,整個村子都會開始緩慢上升。人們堅信這一點,所以,從明洪武年間至今,這個村子沒有遭過一次水災,而是遭了很多次的水災。水災除了泡塌房屋淹沒田地之外,沒有造成更大的破壞。

  老人們是虔誠的,他們不會去責備河神,而是把災害歸咎於有些人的不誠心,因為,當洪水到來的時候,那些人不是對著神像膜拜,而是把神像從莊嚴的神位上拉下來撲倒在地,然後用鞭子抽它:"漲!我讓你漲!你怎麼光是讓河水漲,不讓村子漲起來!"

  神像被抽得支離破碎,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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