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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男悟從枕頭上拖起一本名叫五花八門的雜誌看五花八門的文章,兩人各行其是各得其樂。在這苦味充塞的性生活裡,肖平突然產生了許多幻想般的渴望,或者能撫摸他一下,或者有一個微笑的眼神,或者能表現出一點男歡女愛的激動,或者能輕微地調整一下姿勢,或者能親他一下,都會使肖平感激零涕。然而這都只能是幻想,她把自己始終擺成一個凝固不動的大字。肖平突然想起他曾經在計劃生育部門參觀過的那種塑膠模型。僵硬的身軀把來自性的種種激昂和情緒統統都麻醉得枯燥無味了。事畢之後的肖平咬緊牙關後悔不已,他深刻地感到自己不是在做愛,而是在幹比流氓還下流的事情:他是在奸屍!在一具鮮活的屍骨未寒余溫尚存的美麗女屍上宣洩一個正常男人的肉欲!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恨不得把這個想法大叫出來,讓整個人類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在奸屍。

  男悟變得輕鬆起來,她為自己看五花八門的雜誌而減少了外部干擾感到高興。她能夠調整姿勢併攏雙腿靜下心來看了。她的臉上表現出獲得解脫的情緒。肖平惡狠狠地翻身坐起來披衣下床。用力清理著勞累、發洩、憤怒之後的神經中樞。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寫字臺前,撥開窗簾凝視外面的滿天繁星。那些分不清公母也沒有公母的星星召喚著他誘惑著他炫耀著他們的無私無欲。他覺得人類真是無聊透了,硬把自身的生理現象強加在兩個星星上,美其名曰牛郎織女,讓他們一年相逢一次不是故意造成兩地分居去折磨人麼?那不產生婚外戀才怪。他看著星星,不由自主地喚起了他發自內心深處的強烈渴望——他祈盼自己患一種病,一種使真男人變成假男人的病,一種把貨真價實的男人變成徒有其表的男人的病——陽痿。要是自己患了陽痿多好,他就可以在男悟面前昂首挺胸了,他就可以不再為此而煩惱了,他就可以面對一切女人的胴體都無動於衷了。他覺得只有陽痿了的男人才是真正幸福的男人。幹嗎自己偏偏就沒有陽展的運氣呢?

  肖平悲哀地為自己灑下了一滴並不晶瑩的眼淚。

  第九章

  為愛情而殉難的小芬使張子君突然變得忠誠起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生前一個偷人養漢的蕩婦死後究竟有什麼值得惋惜和痛心的。滿屋的塵土與他的蓬頭垢面相映成趣,從那張陳舊的穿衣鏡裡可以看到任何一個角落都無一乾淨之處。以前小芬曾在這張穿衣鏡前梳妝打扮然後與那個創造奇跡般車禍的司機偷偷幽會,鏡子中的形象曾經給了她一次又一次鼓勵和勇氣。現在鏡子已經成為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的歷史。張子君常常望著鏡子裡映出的床角進入甜蜜而又快樂的回憶,多次想把鏡子砸碎但終於沒有下手。那段日子幾乎濃縮了子君一生全部的痛苦,痛苦使他收斂了許多想來後怕聳人聽聞的種種非分想法。他很忠誠地用難以言傳的孤獨陪伴著小芬的亡魂。為了縮短與亡魂之間的距離,初時放在飯桌上的骨灰盒被遷移到了那張結構鬆散面積龐大的舊床上了。他為自己設計著一種寒氣逼人的恐怖。

  他每天要在床上度過八九個小時,認定小芬就在裡面,躺在他的身邊與他同枕共眠。有時候他甚至摸著盒子入睡,傷心地回想小芬在床上的種種細節,當他把遙遠的追憶拉到旁邊的骨灰盒時,一切都變得冰涼冰涼的了。他想現在好了,不再有男歡女愛了不再為家務事或情人問題而吹鬍子瞪眼大動干戈了。他們由好夫妻變成了惡夫妻後來又變成了最冷靜最沉默的朋友。她無論怎樣去愛別人或別人怎樣去愛她,終歸都擺脫不了由他陪伴亡魂的命運。他的生活開始進入這樣一種狀態,不管是風雨交加的黑夜還是豔陽高照的白晝,他都視之為良辰美景,雖然孤單但絕不空虛。死氣沉沉的骨灰盒上塗上了許多烏黑的感情色彩。

  痛定思痛的張子君自我意識到這個本來好端端的家被他毀滅得已經很徹底很漂亮了。等待他的應當是一個劫數未盡在劫難逃的懲罰性的結局。他很自然地感覺到這樣的結局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他一度非常消沉,終日愁眉不展很有耐心地承受著這個結局對他的打擊。與肖平渴望陽痿一樣子君渴望死亡。他對死亡的熱愛與羡慕超過了生存。他清楚地發現自從他為非作歹以來,種種為非作歹的行為除了給他帶來瞬間的愉悅外並沒有帶來任何好處,而為非作歹恰恰又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特長和嗜好。包括與女人上床的事他都覺得過後枯燥,做愛時的歡娛也極其無聊。

  思來想去恐怕還是死比活好。把一個複雜的生命過程用最坦白的方式昭示於人,以此完成一個最簡單最明白的答案。在這種意識的驅使下他義無反顧地弄來一瓶結束生命的敵敵畏。正是農村防蟲季節,本區農藥幾乎脫銷,他的這瓶農藥是托一個狐朋狗友潛入市生產資料公司偷出來的。他拿著敵敵畏感慨萬千,沒想到死前還要為死做些不乾淨的手腳。他感到了死亡的困難險阻。可他並沒有順利死去,肖平那天發現敵敵畏後,把開導勸導指導一齊用上,才迫使他把敵敵畏喂了真正的害蟲。肖平在跟他的談話中反復重申一個內容:死者長已矣!如果為了擺脫痛苦而死,倒不如擺脫痛苦之後去死;如果為死去的人而死,倒不如為死去的人而活;凡是故意去死的人,無論他帶著怎樣高尚怎樣鄙卑的心理,都不會得到別人的稱讚。這種死跟董存瑞捨身炸碉堡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肖平把話說得很結實。後來張子君從納悶中拿定主意一錘定音:暫時不死了。

  這就有個活法的問題。選擇死法是容易的,選擇一種好的活法並不容易。

  張子君把目光繃得很直地問他:你看我得選擇怎樣一種活法呢?

  肖平說當然是一種健康的活法,健康的活法首先要棄惡從善。

  然後呢?

  幹事。幹正事。

  幹什麼正事呢?

  賣餅子學雷鋒做生意都算。

  我這人學雷鋒可能很困難。門外的黃光映著張子君深刻的臉。

  那就學別的,不學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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