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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你叫什麼名字?

  張子君。

  張子君,你知道偷盜是違法的嗎?

  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偷花圈呢?

  沒偷。

  你還狡辯!你把別人花圈據為己有,不是偷是什麼?

  我根本就沒把別人花圈據為己有。東西還在原地未動,我只改改內容而已。

  你為什麼要改呢?

  他們寫得不對。我就改成獻給我妻子的了。

  對了。這就是偷。

  法律上沒說修改花圈內容就是偷。

  花圈是精神產品,也是特殊商品,你採取了特殊的盜竊行為。不管怎麼說也算是偷。

  書是精神產品嗎?

  是。

  魯迅就說,竊書者不為賊。

  放屁!不是魯迅說的,是孔乙己說的。

  是魯迅讓孔乙己說的。

  嚴肅點!不許狡辯和抵賴。偷就是偷。

  即使算偷,也是替死人偷的,我用它幹嗎?

  但作案的是你。

  可銷贓的不是我。

  雙方僵持不下,派出所所長急忙翻出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我依據,總是找不出一個讓人心服口服合理合法的辦法來。肖平把所長叫到旁邊說,這是我同學,死了妻子怪可憐的,千萬請你們手下留情。所長正拿不准主意,見肖平說情,就把張子君狠狠地訓斥一頓,然後敲敲他的後腦勺說:看在你作家朋友的面子上,本人網開一面,讓你滾出去。

  張子君像領導散會似地走出派出所,雙手背在後面,臉上浮現出凱旋歸來的喜悅。兩人並肩往追悼會場上走。肖平納悶地問:你覺得你真的不是偷嗎?張子君說算偷也可不算偷也可。肖平問他為啥要幹這種事。子君說他覺得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偷東西很好玩兒,也是一種勞動,是一種最大的風險投資。作為一門愛好很高尚,但作為一種職業就低賤了。這是他不偷重要東西的一個原因。他說他從來不想給別人帶來多大的經濟損失使自己致富。他總認為這個愛好很好,當你順利偷到一件東西時,哪怕那東西根本不值錢,只要成功了,就叫人心花怒放,那勝利的喜悅簡直沒法形容,心裡甜滋滋、樂融融,充實得很。他最嚮往的就是那些不勞而獲又有足夠資本遊手好閒的人。真正瀟灑的是他們。肖平惡狠狠地說,你這純粹是無稽之談異端邪說。

  這時追悼會已接近尾聲。如泣如訴的悼詞把會場的悲哀氣氛推向高潮。家屬們捶胸頓足,呼天叫地的聲音撕肝裂肺。平靜的張子君好奇地望著那些欲死欲活的人們。他的面部表情因皮膚黝黑發黴而顯得極為模糊,說不清是悲慟還是沉重,是憂傷還是冷漠。他默默地遞給肖平一支煙咱己取出一支擰在手上卻又不抽最終擰成了粉末。領骨灰盒時,他回頭向肖平生硬地一笑,有點像去領一筆受之有愧的獎金。抱著骨灰盒回家的路上,他催肖平說,咱們走快點,這東西抱起來不方便。肖平覺得本應走慢些才對,他卻偏要加快步伐。那樣子不像抱的骨灰盒而像抱了台急於使用的收錄機。天空一絲風也沒有,沉寂得像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小巷裡的人們拿著扇子毫無實際意義地扇打著,見子君抱著骨灰盒,都熱情地同情地跟他打招呼。肖平據此判斷他跟鄰居的關係不錯。

  打開房門,一切什物都顯得塵封已久蓬頭垢面沒有光澤。肖平從他懷裡接過骨灰盒放到桌上,子君搓搓酸累的手,下意識地說了聲他媽的,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了。肖平看看空空如也的茶杯,他想子君也跟他一樣渴了,間他喝不喝水,子君搖搖頭,癡呆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骨灰盒,眸子裡閃著兩道削肌貶骨的寒光,仿佛要穿透世間萬物。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個箭步撲到骨灰盒上哇哇大哭起來。淚水從骨灰盒的頂端往下流,濕了臉濕了手濕了桌濕了那顆破碎的孤獨的心靈。

  肖平被他這一突如其來前後判若兩人的瘋狂舉動弄得瞠目結舌。他想勸導他安慰他都會是徒勞無益的。就讓他盡情地哭一番,讓良知道德人性都在骨灰盒上展示本來面目,也許這是一個契機,用來拯救這顆死亡已久的靈魂,讓它在淚水的呼喚中得到復蘇。突然,子君端起骨灰盒,淚流滿面地大聲呼喊起來,小芬,小芬,小芬。呼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尖,愈來愈長。聲音震動著小屋,震動著小巷,震動著小城。

  肖平輕輕走過去撫摸著他的肩,勸他冷靜點,要節哀。子君大聲叫道:你知道嗎?我害了她害了她呀!以前,她多麼愛我我多麼愛她!現在呢,就這一堆白灰,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沙啞的聲音震聾發聵逐漸減弱,後來變成了一絲輕柔的氣流。肖平擔心骨灰盒從他手上墜落摔壞,就輕輕接過來放回原處。然後找來毛巾遞給他擦淚,子君搖頭不接,一頭栽進屋裡的床上,一邊大哭不止還狠狠地揪扯著自己的頭髮。肖平一時被弄得手足無措,又想法說了許多話才把他安撫下來,稍稍恢復了平靜。肖平急著要走時,子君死活挽留,一定要肖平陪他坐坐。哪怕受委屈也要坐坐。肖平不忍心撂下一個孤身只影在這裡,只好坐下來陪他。子君雖不再流淚了,但看著他那痛苦不堪的樣子,肖平自己倒有了一種五內俱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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