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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葉玉兒睜著兩眼看荷美,她看出了這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身上的一種複雜。於是,葉玉兒說:我本來不想聽這些,是你硬要我聽的,我連聽都不想聽,還會說嗎?你以為我不怕地獄?

  荷美莫測地笑笑,像是給了葉玉兒一種溫和的回應。

  後來,八角樓都知道有個穿旗袍的慰安婦,曾是滿族皇室的格格,出於好奇,從戰場上歸來的日軍總是不停地點葉玉兒,均被吉野攔擋了。吉野不輕易讓葉玉兒接客,她就像他掌上的玩物,偶爾他會把葉玉兒介紹給來這裡視察的日本軍官,日本軍官將葉玉兒當成小貓小狗玩弄的時候,吉野就躲在一個不被人知的角落裡偷窺。

  ……李曼姝的聲音又消失了,一盤磁帶已經走到了頭。我有點不甘地關掉袖珍答錄機,深知悲慘的故事剛剛開始。

  我燃了一根煙,讓淡淡的煙霧驅散憂鬱的情緒,有關李曼姝當年在八角樓的慘劇,不是本城小小的報紙所能承載的,它很可能是一部撼人心魄的長篇報導,讓中國亞洲乃至世界的讀者真實地瞭解二戰期間慰安婦的真相,從而提醒人們警惕軍國主義的抬頭,珍視和熱愛和平。這樣的大題材,我要放到以後寫,現在我的當務之急是將李曼姝今天在八角樓的指認報導出去,恰逢城建研討會召開,李曼姝很可能為這座城市的歷史作了很真實的現身說法,那麼八角樓列為受保護的歷史建築也就指日可待了。

  B

  第二天,有關八角樓的報導就像逢春的花草在各大媒體相繼盛開,李曼姝痛苦欲絕的照片用彩色版面真實地呈現給了讀者,而有關城市建設規劃研討會的報導在媒體中竟顯得不突出了,趙宗平的風頭被一個韓國的老嫗李曼姝奪去了。

  我有點擔心這會不會適得其反,便到總編室找總編。

  總編正在打電話,他揮著手示意我坐下,我悄悄地坐在他的對面,等他把電話打完。

  不知是什麼人的電話,好像跟總編很熟,他不停地哈哈大笑,將我的情緒也帶到了沸點,當總編放下電話,將注意力轉到我身上的時候,我竟忘了來見他的目的了。

  總編依然沉浸在打電話的喜悅中,見我直愣愣地坐在他的對面,便問:找我什麼事?

  我這才想明白我要見總編的理由,於是攤開報紙說:總編,今天的版面是否有點喧賓奪主了?你看,八角樓所占的版面遠遠超過了城建研討會的版面,如果趙宗平局長看到了,會不會很掃興?

  哪裡呀,我剛剛跟他通了電話,他滿意得很哩,他說有關八角樓的報導要有連續性,還說要動員本城方方面面的人士都來參與這件事,造成一種保護歷史文化名城的氛圍,這樣一些與歷史連帶緊密的古建築就有保存下來的理由了。

  我心裡一陣驚喜,這個趙宗平果然不同凡響,中國的政界如果有一大批這樣開明的官員就好了。看起來我的擔心真是庸人自擾呢。

  未等我開口,總編又拿起一張報紙對我說:此次報導動靜鬧大了,你看南方的一家報紙已經全文轉載了。

  我掃了一眼報紙,這是南方一家最有影響力的報紙,被稱為報業的良心。有關八角樓慰安館的報導刊登在B版十分顯眼的位置,李曼姝的照片被放大了。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這時,總編問:那個叫李曼姝的韓國老人現在哪裡?我們報社是不是應該去看看她?

  李曼姝就在我家裡,但這事是否告訴總編,我內心竟猶豫起來,停頓了一會兒,我想還是要把事實真相告訴總編,因為李曼姝從今天開始就不單純地屬於我了,她屬於這座城市,她已經成為媒體備受矚目的人物,連總編都想去看她,說不定方方面面的人士都會有所表示,慰安館畢竟是二戰期間這座城市屈辱的見證,而李曼姝指認了八角樓就等於是板上釘丁的活證據了。我好像在這一刻才意識到李曼姝目前的處境,於是毫不吝惜地將我怎樣發現李曼姝又怎樣跟蹤李曼姝並略施伎倆藏了她的手包將她留到我家裡的前前後後都跟總編述說了一遍,等我把話題打住,發現總編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面對這樣的眼神,我只好尷尬地笑起來。

  總編好奇地說:聽你這麼一講,這個韓國的慰安婦是你煞費苦心挖掘出來的,你憑什麼要對此事花費這麼大的心思呢?

  想不到總編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他已經開始懷疑我的動意了。我內心有點不快,往高處說這應該算是愛好和平的熱情舉動,往低處說也是對一座城市歷史的尊重,反正我不可能靠這些去謀取錢財。我看著總編,坦白地說:您應該瞭解我不是一個嘩眾取寵有意製造新聞轟動效應的人,我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自己的內心深處對八角樓有個情結,說白了,是對這座城市的歷史有一點自省的認識。我們這座城市跟其它城市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它破敗的歷史就值得當代的人去思索,曾有十個朝代在這裡做過都城,但十個朝代加起來也不過四十年,短命的朝代固然證明了其腐敗和蒼白,但就近現代史而言,二戰期間這座城市瞬間淪陷,成了侵華日軍屠城的殺人場,而女人的悲慘無疑地呈現在當年日軍在這座城市所設的四十余個慰安館中,戰爭狂人在慰安館裡對女人的摧殘超越了人性的極限,而隨著歲月的更迭,這些場館一一被新的建築所取代,歷史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誰都知道讀史可以使人明智,但當歷史的證據無法在世人的眼前呈現的時候,當今的人們靠什麼去反思呢?……我的情緒衝動起來了,好像面對的不是總編,而是一個不尊重歷史的建築師一樣。

  總編似乎被我的情緒感染了,站起身為我倒了一杯水,他的這個動作讓我意識到他對我的話題不反感。

  我接過水,喝了一口,接著說:八角樓就在我住的社區之中,當時在規劃這個生活區的時候,有關八角樓的拆遷問題爭議很大,許多年長的人說它是侵華日軍的慰安館,還有人出示了當年的老照片,但因為沒有身臨其境的證人,比如慰安婦……此事便一直懸而未決,出於對歷史的尊重,八角樓在第一批開發專案中暫且被擱置起來,但我知道這絕非證明它以後就可能倖免被拆,我的一位搞房地產開發的朋友最近就曾流露過要開發八角樓,因為它緊靠鬧市區,將它開發成木結構的商業街會有賺錢的無限商機。賺錢賺錢,如果賺錢成了我們這座城市的主旋律,相信不久的將來,它一定會被其他城市的建築規模所淹沒,一個失去了自己的歷史和特色的城市還會有人去矚目嗎?……我停住話,認真地看了一眼總編,他好像沒有打斷我的意思,那眼神似乎期待我說下去。

  我歎了口氣,繼續說: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注意八角樓,好在它始終在我的視野之中,推開窗子便可以望見它,我甚至觀察來這裡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女人,並暗暗期待著哪一天真的會出現一個二戰期間在此備受蹂躪的慰安婦,我知道如今能活著的慰安婦已經不多了,而在活著的倖存者中又有勇氣重溫舊時惡夢的人更是寥寥無幾。也算我幸運,我真的等來了李曼姝,那天我正在家裡趕稿子,猛抬頭發現一個穿旗袍的老人圍著八角樓轉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情緒非常激動,我甚至聽到了她低低的哭聲。這個老女人是誰?她為什麼面對一座古建築如此傷心?讓我更為驚奇的是她穿了一件黑絲絨旗袍,半坡跟的皮鞋,銀髮燙著波浪,這樣著裝考究的老太太好像很難在這座城市看到。莫非她跟八角樓有什麼特殊的淵源?我一下子想到了當年的慰安館,並想到了慰安婦,我決定跟蹤這個不可思議的老太太,我一直跟蹤到幕府賓館,當她面對我的時候竟說一口流利的韓語,這更讓我起疑惑了,後來經過導遊小姐的幫助,我終於弄清了她的身份,生在中國,來自韓國,二戰期間曾被侵華日軍掠到八角樓做慰安婦,受盡了非人的折磨。……我的眼前出現了李曼姝昨天在八角樓悲痛欲絕的情景,任何述說在那樣的情景面前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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