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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賺錢憑的是運氣,運氣並不是人人都有的,也不是人人都好的,運氣來了,鐵能生金,運氣走了,黃金失色。為了能繼續置身於一個自己所習慣而且感到舒適的環境中,就決不能缺少錢。現在我雖然資產上億,可要守住這資產就得頗費腦筋了,比如我就不能再隨便開發樓盤,我要開發那種最具升值價值的地塊,可這樣的地塊眼下再也不允許我們隨心所欲了,那個頗具爭議的八角樓就是最好的例證,說它是當年侵華日軍的慰安館,群眾一反映,領導一個批示,就把它懸起來了,那是錢啊,黃金商業街,開發成明清特色的木仿商鋪,會成為當代的清明上河圖,哪個領導能高屋建瓴地想到這些呢?一群白癡傻瓜啊!葉奕雄自以為是地說,然後用手掌托著小壺喝了一口茶,又啐在地上說:綠茶真他媽沒勁!

  請不要隨地大小便啊。我白了他一眼,他的狂氣直逼我的胸口,當初我跟他一拍即合也正是因為他的狂氣,而我也常被他認定是孤芳自賞之人,我們倆人算是氣質相投吧。今晚,葉奕雄的狂氣令我特別不舒服,真的,尤其他對八角樓的理解,只考慮到商業利益,唯獨沒有考慮過政治影響力和歷史價值,這可能是商人的通病,急功近利。

  我不快地說:本城的地塊那麼多,你怎麼非惦記著八角樓呢?如果它真是二戰期間的慰安館,那是具有歷史價值的,絕對不可以輕易開發,開發它就等於毀滅歷史,為當年日軍的侵略罪行消髒滅跡。

  你別上綱上線好不好?你們這個行當的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會捕風捉影,擴大事態,你說八角樓是當年侵華日軍的慰安館,可人證呢?哪怕有一個慰安婦來這裡指認,我都會打消開發它的念頭。葉奕雄嘴硬道。

  當然有人證了。我脫口而出。

  人證在哪裡?葉奕雄站了起來,認真地看我。

  我忽然想起這是秘密,未經證實之前不能透露絲毫,特別是像葉奕雄這樣總是惦記著開發八角樓的人。

  我鎮靜了一下說:人證早晚會出現,只是一個時間問題,我相信成千上萬的慰安婦中會有人在八角樓遭受過淩辱,也會有人站出來指認,她們說不定哪一天漂洋過海而來,將血淋淋的事實昭示給後人。

  越說越眩了,我看你應該當歷史學家去了,專門研究慰安婦。葉奕雄掂量著手裡的壺說。見我不語,又說:那就等吧,等個一年半載,如果沒有當年的慰安婦指認,我最終還是會拿下八角樓,一本萬利呀,這回我更有信心了,趙宗平回來了,他在城建局,怎麼也會幫老同學一把,據說市政府馬上要換屆了,分管城建規劃的副市長非他莫屬……葉奕雄得意地笑起來。

  我心裡一驚,如果真如葉奕雄說的那樣,趙宗平很可能成為毀滅歷史的幫兇,這年頭,誰在利益面前不低頭呢?

  我拉開窗簾,夜色籠罩著社區,昏暗的燈光使我看不清八角樓的輪廓。我想起李曼姝,如果當年她確曾在八角樓當過慰安婦,那麼一旦她出來指認,八角樓的命運就會發生實質性變化。此時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見到李曼姝。我看了一眼葉奕雄,他並沒有走的意思,莫非今晚他要住在這裡?倘若他有這樣的要求,我是不好拒絕的,自從彼此有了越軌的行為,我從未拒絕過他,今晚我的拒絕一定會讓他感到驚訝,那就打草驚蛇了。

  葉奕雄睡著了,在我的床上發出酣聲。他喝醉了,一個人悶酒喝醉了。我將他手裡的青花小壺拿開,又脫掉他的鞋子,拉過被子蓋在他的身上。他睡得很踏實,我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

  我關上門,悄悄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我要給李曼姝打個電話,撥通了電話,我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

  B

  李曼姝回到幕府賓館頭就發暈,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想進入夢鄉,在夢鄉裡忘記一切,可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日軍屠城血證館的那些圖片,血淋淋的圖片,勾起了她對往事的記憶,對八角樓的記憶,一幕又一幕不堪入目的場面在她的眼前像電影的慢鏡頭一樣悄然重播。

  葉玉兒蘇醒後,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地下室,躺在乾淨的塌塌米上,那個叫荷美的日本女人就在她的眼前,好像一直在觀察著她,葉玉兒看見這個日本女人就想到母獸之類的動物,於是她又把眼睛閉上了,她想如果日軍還未糟蹋過自己,她就這樣靜靜地死去多好。

  葉玉兒閉著眼睛感覺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尚未被日軍摧殘過,淡青色的旗袍緊裹著白嫩的肉身,她的玉體在經過精神的驚嚇後已經沒有了舒展的欲望,要是在家園,在那座富麗堂皇的宅子裡,葉玉兒會穿上寬鬆的睡衣,盡情享受家的溫馨,到了吃飯的時候,如果她不想起床,額娘會差人送來可口的點心,偶爾阿瑪還會帶她到園子裡玩耍,那園子好大,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葉玉兒在園子裡可以看到羽毛美麗的鳥兒和會說話的鸚鵡。一旦阿瑪興致勃勃,就會帶她到冰天雪地的郊外打野兔,逢到這個時候哈哥是一定要出場的,阿瑪不會打槍,他只騎在馬上看,是哈哥一槍將野兔打死了,阿瑪跟著分享獵獲的喜悅。這樣快樂的時光持續了好多年,葉玉兒的童年幾乎在一種富裕和寧靜中度過,她穿著旗袍,彈著鋼琴,穿行在回廊婉轉的房子中間,有一位老師專門教她國語,在清風明月中她背誦著「關關睢鳩……」。後來,日本人來了,葉玉兒好幾次看見日本人的馬靴在她家的園子裡踢來踏去,偶爾日本人會停下來,指著阿瑪的鼻子發火,阿瑪低著頭,一聲不吭。葉玉兒偷偷在園子的一角觀看,她看到低頭的阿瑪是那麼無奈,她在遠遠的角落替阿瑪著急,阿瑪為什麼不罵那個禿頂的日本人,這是阿瑪自己的園子,不是日本人的園子,日本人在阿瑪自己的園子裡罵阿瑪,阿瑪居然一聲不吭。葉玉兒看了一會兒,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就偷偷溜出園子去找哈哥,她想哈哥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會怎樣呢?說不定拉開弓箭射殺了日本人,那囂張的氣焰被箭鏃射殺得精光。

  葉玉兒喜歡哈哥就是因為他的勇敢無畏,她在阿瑪身上很難看到這樣的凜然,更讓葉玉兒敬佩的是,哈哥不光能武,還會做針線,尤其是做旗袍,他手工縫製的旗袍被園子裡所有的女人看好,就連額娘都認定了他的針線,額娘說哈哥做的旗袍最有滿族人的風韻,那斜衩開的襟子,就像拉滿的弓箭。葉玉兒三歲就開始穿旗袍,開始是哈哥的阿瑪給做,後來哈哥的阿瑪中風病了,哈哥就試著將手藝接了過來,想不到給葉玉兒做的第一件旗袍竟把她的格格氣質烘托了出來,以後哈哥就在園子裡專門給葉玉兒做旗袍,他家從祖上開始就侍候這個園子,到了他這裡已是園子裡的第三代僕人了。

  葉玉兒見到哈哥的時候,哈哥正做一件淡青色的旗袍,葉玉兒十二歲的生日恰好趕在秋天,那是一個天高雲淡的季節,哈哥做的淡青色旗袍會給葉玉兒帶來一個舒暢的心情和一份吉祥的徵兆,姑娘長到十三歲就是少女了,少女懷春,葉玉兒的生命將開始新的轉折。

  葉玉兒是從哈哥的身後走近哈哥的,她先是用手蒙住了哈哥的眼睛,然後就揪住了哈哥耳根後的一個肉疣,額娘說這肉疣叫栓馬樁,哈哥的福氣全靠了這個馬樁。葉玉兒揪著馬樁想哈哥有什麼福氣呢?連女人的事情都做。額娘說人生來都要做事情,在園子裡做事情就是最大的福氣。

  哈哥在被蒙住眼睛的時候就知道是誰來了,葉玉兒的那雙手他太熟悉了,那是一雙秀手,像筍尖一樣細嫩白皙,當這手揪住他耳朵後的肉疣時,哈哥癢得渾身抖動起來,他終於將那雙細嫩的秀手攥在自己寬大的手裡,並有意捏疼了她。

  葉玉兒尖叫著,像蝴蝶一樣飄到哈哥的眼前說:哈哥,你還有心思在這裡縫旗袍啊?

  哈哥看了葉玉兒一眼說:本來今天你阿瑪要去野外騎馬的,說是來了客人,我已經把馬喂好了,只好又趕回廄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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