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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曼姝坐進機艙後,身心就處於一種亢奮狀態,直到飛機降落之前,她似乎稍稍打了個盹,然後就被空姐的喊聲驚醒了。

  飛機越來越低,視野所及能看見灰色的村莊和綠色的田野,一縷縷白雲在機翼旁繚繞,李曼姝的座位正好靠近視窗,當她看到那些灰色的屋頂時,她的眼淚突然流了出來。直到下了飛機,走出機場,李曼姝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機場出口,旅行社的一位小姐舉著牌子接李曼姝,李曼姝看到牌子上的字,一種親切之情湧上心頭,她的淚水又在眼睛裡奔湧起來。

  小姐熱情地接了李曼姝的行李,行李很輕,小姐左右看看,好像不相信李曼姝只帶了這麼一點行李。

  李曼姝看出了小姐的意思,便解釋說:我是來旅行的,不是走親戚的。

  小姐會心地笑了一下,跟李曼姝說:我姓黃,您在國內的日程由我安排,您就喊我黃小姐吧,我真名叫黃豔。您聽漢語困難嗎?

  李曼姝說:不困難,我從小生在這裡,近二十歲的時候才離開家鄉,是坐船去的韓國,當時日本人戰敗了,街上兵慌馬亂的。

  黃小姐看了李曼姝一眼,心想人一老話就多了,我沒問她的歷史呀。

  李曼姝隨著黃小姐走出機場,上了一輛大巴車,車上幾乎坐滿了人,黃小姐給李曼姝尋了個靠窗的座位,將她安置下來,不一會兒,車就開了。

  李曼姝下塌的幕府賓館是一座民國時期的古建築,四周蒼松翠柏,暮色時分會聽到燕子的啁啾,這很符合李曼姝的心理,住在這樣的賓館好像是她夢寐以求的,房間的佈置也十分典雅,古色古香。李曼姝入住後,首先洗澡,水溫不燙不涼正好適合人體,李曼姝泡在浴缸裡,看著自己的身體,那抽縮的皮肉就像枯樹幹一樣早就沒了水份,她想人從生到死實際上是生命的一種衰老過程,她的心裡不由生出了一種悲涼,她年輕的時候,身體上的水份很充沛,但那水份竟被禽獸們吸幹了。她所以遲遲不回國就是不想重溫那段歷史,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那段歷史,那只屬於自己的秘密,歷史的秘密。但最近一段時間,李曼姝經常回憶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時期,一種想舊地重溫的渴望始終糾纏著她的內心,她甚至想穿旗袍,這種中國女性的標誌服裝李曼姝有半個世紀的時間不想沾身,她覺得那上面沾滿了她的血淚,李曼姝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擁有數十件旗袍,她幾乎每天換一件,即使嚴寒的冬天,外邊罩一件大衣,裡邊仍然穿著旗袍。後來,李曼姝到了韓國,幾乎就與旗袍絕緣了,她拚命地學說韓語,穿韓國服裝,將自己融入韓國的春夏秋冬,她不願意提起自己從前的名字,葉玉兒的名字似乎是一個讓她蒙羞的符號,她給自己起了一個韓國的名字李曼姝,幾十年叫下來,葉玉兒好像真的不存在了。李曼姝行走在韓國的大街上,一晃就是數十年,直到有一天,她被一場感冒擊倒了,當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感覺生命的日子寥寥無幾時,她忽然想起了老家,想起丈夫臨終前說過的話,她要在自己的生命結束之前回老家看一看。

  李曼姝躺在浴缸裡,看著自己身上鬆馳的肌肉,內心隱隱地傷感。她閉上眼睛,想轉移自己的思緒,儘量回憶一些令自己愉快的事情,她回憶著自己當年在這座城市生活的區域,很多記憶都模糊了,唯有那座八角樓狀的建築深深印在她的記憶深處,她想這次回國她最應該看的地方就是那座八角樓,不知它還在不在了。李曼姝在這座城市沒有親戚朋友,當年她是被日軍掠到這座城市的,她的出生地在東北,一座偽滿洲國的莊園,後來日本人就把養育她的莊園毀了,風刀血雨中葉玉兒被掠到了這座古城,開始了八角樓難以啟齒的生活。

  哈哈哈……李曼姝的耳畔響起了日軍的獰笑,不一會兒,笑聲停止了,雪亮的軍刀又晃在她的眼前,還有軍靴搗地的聲音……李曼姝忽然從浴缸裡站了起來,她險些滑倒,當她披著浴巾搖晃著身子回到房間的時候,她在床上躺下來,禁不住嗚嗚地哭了。封存已久的過去如洪水滔滔衝開記憶的閘門,一點一點使她心靈的堡壘崩潰,她再也攔擋不住那些雲霧般的故事了。

  李曼姝曾在那座八角樓裡被日軍強迫做過慰安婦,長達數年之久,偶然的一次機會使她逃了出來,歷盡艱辛漂泊到韓國,從此把葉玉兒的名字在自己的生命中抹去,而李曼姝成了她的常用名,她說一口流利的韓語,如果不認真考證的話,誰也無法知道她當慰安婦的那段歷史,她索性跟那段歷史徹底告別,她跟一個韓國男人結婚,幫他帶大了兩個孩子,她一直瞞著自己的過去,以一個普通韓國婦女的身份料理著生活,因而得到了孩子和丈夫的敬重,東南亞和韓國做過慰安婦的婦女曾多次向日本當局索賠,李曼姝在媒體中都看到了,卻沒有勇氣站出來做證,跟那些不幸的姐妹相比,李曼姝太幸運了,她有了家庭和孩子,儘管她的過去是被迫的,但她仍然不想讓家人看不起自己。兩年前,李曼姝的丈夫去世了,去世前,丈夫拉著她的手悄悄對著她的耳朵說:我知道你的過去,也知道你的心靈和肉體所受的委屈,如今孩子們長大了,也懂事了,有機會的話你還是把自己心靈的委屈說出來吧,他們會理解你的。李曼姝想不到丈夫臨終前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使她的內心分外感動。面對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李曼姝終於動身回到了家鄉。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李曼姝的情緒漸漸平靜起來,她似乎更加明白了回來的目的。她起身打開自己的行李,翻出一件旗袍,這麼多年從未穿過的旗袍卻讓李曼姝迫不及待地穿了起來,她站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微駝的後背,火雞樣起皺的脖子,再也沒有當年穿它時的風采了,可現在李曼姝是為自己而穿旗袍,不是為別人穿旗袍。她打量了自己一會兒,又戴好首飾和項鍊,便悄沒聲地離開了房間。她沒跟導遊黃小姐打招呼,那座八角樓只屬於她一個人,一個人。

  第二章

  A

  我還是起床了,儘管多情的陽光讓我懶在床上很久,最終又是她燦爛的一笑把我從床上拉了起來,想想下午四點鐘還要到報社上晚班,我現在必須起來,打理一下自己。

  陽光在我的房間燦爛了一會兒,還是轉過臉走了,我知道每逢這個時候她就會被院子裡的一座八角樓囚禁起來,我再也無法感受它的親吻。八角樓是一座古建築,據說最早曾是一位軍閥的故居,二戰時做過慰安館,裡面囚禁了很多女人,供日軍享樂。本來我居住的這片樓房動工的時候,八角樓是列在拆遷的黑名單裡的,本城的一些名人雅士聯名寫信告到了市長那裡,說這是文物,是侵華日軍所犯罪行的見證,應該列為保護的範疇。於是,這座樓就被甩了出來,樓是筒子樓,走廊對外敞開,裡面仍然住著十幾戶人家,樓裡的人在走廊裡洗漱曬被子,社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對於社區來講,八角樓就像一個穿著華麗的人戴了頂破草帽,怎麼也無法整潔富貴起來了。

  葉弈雄每逢來我這裡的時候,都要站在窗前打量那座八角樓,有時會打量很久很久,他打量八角樓的時候一直不說話,只是用眼睛掃瞄樓的四周。偶爾會發出一聲笑,嚇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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