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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葉蓓想,我能理解,沒有人比我更能夠理解,因為這是我為了「襪子」,多少次經歷過的心情,希望他能說出「我愛的就是你,只愛你一個」。但她不能口是心非。

  她問他談過幾次戀愛,喜歡過幾個人?他說,也許你不會相信,只有那一次,再也找不回那樣的感覺,那麼強烈,我的心裡永遠只愛你。

  她狂笑,笑出了眼淚,說你真傻,愛情比一隻玻璃杯還易碎,哪裡有「永遠」呢?

  他說,也許是那段時間和那年的校園裡的櫻花太美了,給我的印象太強烈了,我認為那一刻就是永遠。

  那時校園裡的櫻花已落盡,粉紅的花朵鋪在潮濕的地上,花樹下站著長髮飄逸的杜小葦,男孩子滿懷深情地看著她,她卻一遍又一遍對他說偉的故事,在東山花園和她一起看漁帆的偉、在西山農家和她一道采新茶的偉、在木瀆古鎮為她拍下《愛你一千年》的偉、在海邊與她一起拾海螺的偉……她每一天都活在過去,每一天都想回到過去,直到每一天都從她單薄而明亮的青春裡打馬而過,穿過櫻花,穿過香樟,成為她想要回到的過去。杜小葦靜靜地聽著,最後總是輕輕地對她說,你把這一切都忘了吧。可她怎麼能忘得了呢?後來有一天同室的女生告訴她,含笑與偉要去三亞度假。她爬上淩雲樓的十八層,打開朝西的窗,閉著眼想從那兒跳下。杜小葦從後面抱住了她。她撲在他的懷裡哭得稀裡嘩啦。可是這個稚嫩的男孩,怎麼能承受得了她那無邊的痛苦?

  她和杜小葦分手的時候,是又一個櫻花盛開的季節。他們在河邊的尊師亭那兒。風在長廊裡迂回,吹著她的格子裙角,她剪短的頭髮又長長了,服帖地順著肩膀滑下。河裡有七八個男生在劃皮筏艇。她一手壓住裙擺,一手按住長髮。杜小葦說,過兩天我就要去美國了,你送張照片給我作紀念吧。她說你想要什麼樣的。杜小葦說,就那張《愛你一千年》吧。你等我兩年,我讀完研究生就回來。她說,以後你會遇見真正愛你的姑娘,我並不適合你。杜小葦說,請你不要拒絕我,讓我在異國他鄉存有一份美麗的憧憬。她說,可是我不能欺騙你,我愛的不是你呀。

  他說的這些,她聽了恍若隔世,這真的是曾在我身上發生過的事情嗎?什麼時候,這些他認為刻骨銘心的東西,卻被我不經意的在記憶裡面放逐了。我和楊末子,是不是也是這樣?那些在我的心裡深刻而美好的東西,也許根本不曾在他心裡留下任何痕跡。

  杜小葦問她戀愛過幾次,她說不清楚。真是不公平,他把和她一起的那段算做他唯一的一次,而她卻沒有算在裡面。她說碰不到合適的人,當別人想對你認真的時候,你卻不想認真,當你終於想對一個人認真的時候,可是人家未必想對你認真。

  杜小葦說,你為他做了些什麼?

  她說,很多很多,包括從前認為絕對不會做的一些事情,她在心裡又加了一句,而且還做的不肯放棄。

  杜小葦說,那他又為你做了些什麼?

  她沉默了。看到她哭,他忙拿了紙巾幫她擦眼淚,這是什麼世界,我在愛我的人面前為我愛的人流淚。

  他說,這是第二次看到你哭,你什麼時候會為我而哭呢?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說我要回去了。

  杜小葦說好吧,我送你。

  她沒拒絕。

  他送她回家。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她為他沖了一杯雀巢咖啡。他喝著咖啡,默默無語。一會兒,他向她告辭。

  她說,好。你也回賓館早點休息吧。

  可是他迅速地俯下身吻住了她,能聽到他很快的心跳聲,她的心卻異常的平靜,他的吻牽不動她的一絲情愫。他抱著她的時候,像抱著一根救助生命的繩索,緊緊的,她都快透不過氣來。能夠感覺到他身體傳達給她的那種痛苦,就像她同樣疼愛著楊教授的心,突然很憐憫身邊的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很可憐。她想。

  當他再一次想吻她的時候,她推開了他,她說,出去,不然我生氣了。

  他說: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看到你哭,我的心有多難過,我睡不著,我不能陪著你哭,又不能傷害你。你放心,我不會再要求你什麼,能夠這樣抱著你,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能說什麼呢?我們是同病相憐的兩個人。如果楊末子肯把他的懷抱為我敞開,她想她一定會不顧一切的。

  第二天,她去寒山寺,為安,也為自己祈禱。修葺一新的普明塔,香客很多。以前來寒山寺的時候並沒有這個塔,登高處只是鐘樓。一棵大柏樹下,坐著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賣票:「三塊洋佃一個人哦,上去只好敲三記,哎!對咯,一塊洋佃敲一記!」老和尚讓所有的人都留在外面等候,等到鐘樓上響起三記宏亮的鐘聲之後,才肯再收三塊錢,放下一位上樓去。最近一次進寒山寺,大概是前年吧。那棵樹還在,賣票卻改在一個小鐵皮亭子裡,十五塊錢一位。敲鐘的人們排成長長的隊伍,沿著樓梯,一直排到鐘的旁邊。在眾人的注視下,每個人都急匆匆地敲著,儘量多敲幾下,好對得起那十五塊錢。大鐘下供著一個金身千手觀音,這也是以前沒有的,倉促的鐘聲每響一次,觀音的眉頭也會微微皺一下。

  在寒山拾得像前燒了香,磕過頭,許過願,她繞著寒山寺往回走,剛拐過彎,迎面碰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吃力地登著三輪車過來。車上是一些飲料瓶、破紙箱和幾塊泡沫塑料。一陣風,吹落了一塊很大的泡沫塑料。那女人停下來,回去揀它。剛彎下腰,又是一陣風,把那塊泡沫吹得更遠了。那女人直起身子朝它跑去。「哎呦呦,呵呵呵——哎呦呦,呵呵呵——」

  在闃無一人的街巷,她肆無忌憚地笑著,笑聲是那樣的清脆。

  葉蓓趕緊躲在一棵樹的後面,生怕打擾了她的歡樂。

  不遠處,她看見一輛賓士車的旁邊,含笑和拉裡在比劃著說什麼。

  她調回頭,又從原處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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