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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你們這一代人都是黨叫幹啥就幹啥,一輩子甘心情願做革命的螺絲釘,你後悔過嗎?比如你丟棄了你的美術專業,你現在還喜歡畫畫嗎?」

  「還有一點喜歡,但不會像喜歡昆曲那樣的喜歡畫畫了。不過,我的小兒子喜歡美術,他現在是蘇州國畫院的副院長,他的畫在美國、日本和東南亞很受歡迎。而我的小孫子現在經營一家藝術攝影社,做的很不錯。他們兩個,可說是繼承了我未竟的事業。」

  後來葉蓓才知道,楚地原是楚天的弟弟,楚天的太太就是蘇州有名的美女作家蘇珊,而蘇珊的母親香蘭,則是她表姨。蘇珊和楚天結婚時,本來是邀請她當伴娘的,不巧的是那天她得了急性盲腸炎住院,沒趕上那場婚禮。蘇州就這麼大,繞來繞去,不是熟人就是親戚。後來她進一步知道,楚天和婕曾有過一夜情,婕削髮為尼,說不定還是為的楚天呢。

  她想,命運真是讓人不可捉摸,婕的母親暗戀楚風一輩子,為了楚風,甚至一輩子沒結婚。文革時造反派讓她脖子上掛著破鞋遊街她不在乎,讓她一遍遍喊「我是破鞋,我是破鞋」,她也不在乎,但要剃她的頭髮她卻拼死不肯,要她喊「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楚風」她也拼死不肯,為了保護她的美麗的頭髮和心愛的男人,她竟委身於小她十多歲的造反司令蘇衛東。二十多年後,她的獨生女兒和楚風的孫子又產生了情感糾葛,這爺孫倆和母女倆,是不是前世的蘖緣呢?

  幾個月後,葉蓓見到了楚風的初戀情人。

  老太太遠涉重洋回來舉辦書畫展,選擇了北京和蘇州。北京是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蘇州是在中國昆曲博物館。

  畫展入口處懸掛著她青年時代的照片,眉目娟秀,兩根辮子,淺色旗袍。如今她已是80多歲的老人,仍然著深色旗袍,黑底紅花的絲絨披肩,白髮如雪,盤成髮髻,眼神清澈如水,神情單純如少女。這位晚清高官的後代,自幼接受傳統教育,國學功底深厚,書畫兼工,長於昆曲,通音律,能度曲,工詩詞。這樣的女子,已經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而再也不會出現。

  去國60年,總是想念家鄉的。蘇州的菜,故園的花草,是老人最難忘的。「我的家,比現在的中國人家還像中國。」盛貽芳先生說,她美國的家中掛著中國書畫,放著文房四寶。她喜歡園子,園中種了一片竹林,又種了許多蔬菜瓜果:香椿頭、韭菜、黃瓜、葡萄,番茄就有三種,自己吃不完就分給鄰居。

  盛貽芳先生說,我的一輩子就是玩,寫字、種花種菜、唱曲子,都是玩。玩得最好的是昆曲和書法。她說書法和昆曲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採用象徵和寫意的手法。

  遷居美國後,盛貽芳在歐美30余所大學裡舉辦昆曲活動,演出、講授昆曲,培養世界各地的昆曲愛好者和研究人才。這些昆曲活動大多是配合教學的舞臺實踐。她唱過《牡丹亭》、《邯鄲夢》、《西廂記》、《孽海記》、《雷峰塔》、《長生殿》等戲中的摺子《學堂》、《遊園》、《驚夢》、《尋夢》,《掃花》,《佳期》、《思凡》,《斷橋》,《小宴》等等;還把散曲《詠花》編成舞蹈,由美國學生演唱。演出的次數以《牡丹亭》最多。

  跟隨盛貽芳學昆曲的,有碩士、博士,有研究明清戲劇的、有學音樂的,有華人,更多的是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洋人。目前仍有博士生定期到盛先生家中上昆曲課。昆曲能夠成為世界非物質口頭文化遺產,與她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倚著欄杆,盛貽芳即興演唱一曲《山坡羊》:「沒亂裡春情難遣……」悠揚的聲音縈繞在古戲臺前。

  楚風和她雖然相隔了60年,但兩人的情趣愛好還是那麼一致。雖然今生由於時代的大動盪而未成連理,但葉蓓相信他們的心氣是始終相通的,他們的愛情是永存心底的。

  後來,盛貽芳先生還到她的「春船載綺羅」定做了幾套春夏秋冬不同季節所穿的旗袍。

  第十二章 花葬

  這天傍晚,她不知不覺地又來到蘇大校園,果然看見楊教授領著妻女在校園裡散步,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讓她驚羨得心裡發痛。她想像楊教授的女兒就是當年的自己,她真想撲過去偎在楊教授的懷裡,像女兒一樣向他撒嬌賭氣。她知道她原來為什麼恨父親了,因為父親毀了這原本屬於她的幸福生活。她的歡樂在十二歲那年就一去不復返了。

  從她六歲那年開始,父親就和貝姨在一起。貝姨是個典型的蘇州女子,細巧水秀,說話 像唱昆曲那樣好聽。父親第一次領她去貝姨家,正是小城無處不飛花的陽春三月。一路上,父親不停地囑咐她,你見了貝姨要喊她,要有禮貌。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變得有些婆婆媽媽地嘮嘮叨叨。

  貝姨的住處在桃花塢的一條小弄堂裡,被一片老樹古藤包圍著。他們進去的時候,貝姨在天井裡的桃樹下繡花。貝姨從花繃上抬起頭來,看一眼父親,又驚詫地看一眼她。貝姨穿一件米白的羊毛衫,雪白的瓜子臉上有一對亮晶晶的丹鳳眼,眉毛細細彎彎的,蘭花手指牽著一根絲線停在半空中。貝姨給她的第一印象,就像是從桃樹上輕輕掠過的一縷春風。

  父親朝她呶嘴。

  她扭扭捏捏地喊一聲阿姨好。

  貝姨一下走過來抱住她,親著她的臉說,囡囡真乖,囡囡真漂亮。

  她看見貝姨烏黑的頭髮上落了一朵桃花瓣,便伸手取下它,放鼻子底下嗅著說,貝姨真香。

  貝姨溜了父親一眼,臉頰上頓時飛起兩朵桃花。

  父親難得地開懷大笑起來。

  貝姨那天想盡辦法賄賂她,不僅燒了許多好吃的菜,還拿出外國的巧克力和玩具娃娃送給她。她坐在桃樹下吃巧克力,懷裡抱著那個金髮碧眼的大洋娃娃。

  父親和貝姨在屋裡說話,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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