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七根蠟燭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啟凡的父親長歎了一聲,說:「唉!真不知是怎樣的一筆孽債啊!」

  他的神情陷入了回憶裡,他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雲端,輕輕地、慢慢地說開了:「這事要從我的父親開始說起了,父親娶了三房姨太太,居然沒有一房為他生半個兒子的,前後生了十一個,全是女孩。後來不知從哪裡來了個算命先生,他幫父親算了一下,說是祖墳的風水不好,如果想要兒子,就得遷移祖墳。這是件大事,父親把家族裡所有的人召集到祠堂,經過一夜慎重商議,終於決定遷移祖墳,總不能讓父親斷後吧。也不知是巧合,還是讓那算命的說准了,祖墳遷移了不到兩個月,我母親就懷上了,母親也是父親最小的一房姨太太,自是十分得寵,加上算命先生向父親保證母親懷的是男孩,母親在家裡就被老祖宗一樣地供了起來。母親生我的時候是冬天,那個冬天出奇的冷,因為難產,母親生下我就死了,父親那年四十八歲,聽說我剛落地時,父親抱著我跑到雪地裡對著天又哭又笑,說他終於有兒子了,安家終於有後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兇悍且霸道的人,他對下人動不動就破口大駡,胡伯是父親在我出生的第二年收養的,他那時才九歲,是個孤兒,父親讓他負責照顧我。記得我在八歲那年,突然生了一場重病,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怎麼都醫不好,父親快急瘋了,把胡伯懲罰了一頓,讓他跪在門口,不給吃,不給喝,也不給睡覺,跪了一天一夜,等胡伯起來的時候,他的膝蓋都伸不直了,躺了整整兩天才能走路。這時,那個算命先生又跟父親說了,必須找到一個七月初七生的女孩來沖喜,我的病就會好,因為他成功地給父親預算過會生個兒子,父親對他已是信任有加,於是到處去找七月初七生的女孩,終於讓他找到了,這個女孩就是方萍!方萍比我大兩歲,說來也奇怪,方萍到我家來的第二天,我的燒就奇跡般地退了,沒兩天我的病也全好了。我好了之後,父親就把算命先生當菩薩一樣供著,對方萍也是寵上加寵,慣出了她一身刁蠻、不講理的大小姐脾氣,動不動就摔碗砸盆,有時甚至動手打下人,也因為她的脾氣造成了後來的一場悲劇。

  「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苦,父親沒讓我受過半點委屈,讓我上最好的學校,後來又送我去上海念中學。我十九歲那年考上了清華大學,剛讀兩年就接到了家裡的電報說父親重病,這之前,我已經四年沒回家了,我連夜趕了火車回去,但還是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我後來才知道在三年前,算命先生幾乎卷走了父親所有的積蓄逃之夭夭,父親承受不了,當時就病倒了,他們怕影響我的學業一直瞞著我。父親死後整個家就散了,就剩下胡伯跟方萍,胡伯讓我把房子賣了,留著積蓄日後有用,我想了想也就賣了,我把方萍送回了家跟她父親住,讓胡伯留下來照顧她,我打算等一切安頓好了再回去接他們,然後,我回到了北京。用賣房子的錢開了間藥店,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你媽,你媽常去我店裡買藥,一來二去就熟了,她家很窮,父親很早就死了,留下一個瞎眼的娘,半身不遂,沒多久,她娘也死了,可憐你媽連買棺木的錢都沒有,我就幫忙把她娘安葬了。你媽為了報恩,死活要跟著我,我拗不過她,又見她無處可去,便把她留在了藥店裡。沒多久,方萍來北京了,同來的還有她的父親跟胡伯。方萍心眼極小,她一來就把店裡的女工都辭了,你媽不肯走,跪著求方萍,還是我好說歹說才把你媽留下來的,這樣一來,方萍就懷疑我跟你媽之間有不正當的關係,其實那時候我們真的是清白的,你媽就是一心要報恩。

  「後來,方萍趁我出門時,把你媽趕出了藥店,一個星期後店裡的夥計才找到你媽,她掉下了山崖,奄奄一息。為此我跟方萍大吵一架,方萍才息事寧人。雖然你媽留下了,但是方萍卻百般刁難她,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於是拿了一些錢給你媽,讓她走,可她不肯,說什麼也要留下來伺侯我。就這樣,一直到方萍生下依雲。依雲剛出生沒多久,我的藥店碰到了麻煩,藥店被封了,我連夜就帶著家人離開了北京,然後坐船回到S市,船快靠岸時,方萍卻把你媽叫了出去,去了好一會兒,我不放心,就跑出去看,我剛走出去,就看見方萍打了你媽一個耳光,還沒等我走近,船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方萍站的位置正好是船欄的缺口,她一下沒站穩,緊緊地抓住船欄,你媽撲過去拉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正好方萍的父親跟胡伯走出來看到這一幕,胡伯什麼都沒說就跳了下去。他們都以為是你媽把方萍推下去的。二十六年了,我們以為他們早就不在人世間了,這二十六年來,你媽把依雲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寵愛著,也把方萍的父親當成我的父親,所以讓依雲和你喊他爺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說實話,你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讓我感動的女人,她內疚了整整二十六年當初沒拉住方萍的手。現在好了,你媽終於可以安心了,他們還活著……」

  聽到這裡,啟凡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在他母親面前跪了下來,哽咽著說:「媽,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您受了這麼多委屈,我剛剛還那樣懷疑你、譴責你,對不起,媽,真的對不起……」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

  啟凡母親把啟凡攬進懷裡:「媽不怪你,不怪,要怪就怪老天作弄人,讓他們流浪了二十六年,我的心都碎了……」

  「他們在哪兒?我們去接他們回家,現在就去!」

  精神病院裡,胡伯正背對著我們蹲在地上剪草,我們的到來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還是啟凡輕喚了一聲:「胡伯!」他才轉過身子來。

  他的視線落在啟凡父親的臉上停住了,一動也不動,他慢慢地站起身,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看啟凡的父親時,他的眼睛裡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從不敢相信到不確定再轉變為激動,他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嘴唇顫抖著,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半晌,他丟掉手裡的剪刀,踉踉蹌蹌地奔跑過來,四隻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他們老淚縱橫,萬語千言揉成同樣的一句話:「老了!我們都老了!」

  外面的聲響驚動了房間裡的人,房門開了,安依雲扶著方萍走了出來,當方萍跟啟凡父母的眼光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時間仿佛凝固了。這樣沉寂、讓人不安的狀態,預示著一場隨時可能爆發的燎燒,而啟凡的父親那一聲包含了萬種情緒的「方萍!」,便是導火線。

  她搖著頭,喃喃自語:「不,不是的,不是真的……」她越來越激動,驚駭到極點,她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吼叫,「不!這不是真的!你們為什麼不放過我?我都逃到這兒來了,逃了二十六年,你們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要來看我的笑話……胡伯!快把他們趕出去!快!我不要見到他們!他們會害死我的!不要!」話音剛落,她又像上次一樣,由於激動過度,暈了過去。

  啟凡的父母不敢相信地望著癱軟在胡伯懷裡的方萍,怎麼會是這樣?他們沒想到事隔二十六年,積聚在方萍心裡的怨恨不僅沒有減少,反而變得如此深。他們更沒有想到經歷了半生的離別再度重逢,對方萍竟造成這樣大的刺激。

  「這麼多年,你們是怎麼過來的?」啟凡的父親問胡伯。

  胡伯牽動著嘴唇,滿是皺紋的臉上寫著許多的無奈,他說:「那晚,我跳下江以後,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會游泳,沒一會兒我就失去了知覺,醒來後才知道我們被住在江邊的一對夫婦救了,因我們不想總拖累別人,在他們家住了一段時間後就離開了。我是在無意間發現這間精神病院的,我見它荒廢了,於是就決定在這裡住下了,沒想到去年的一次偶然,居然碰到了老爺子,沒多久依雲就找來了,總算讓方萍有了安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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