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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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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早有經理走出來連連致歉,口中不住罵:"阿芳你胡鬧什麼?想回老家了是不是?"那叫阿芳的女孩子申辯:"我正要給她做頸部按摩,她突然大叫一聲坐起身來,我有什麼錯?"說著竟哭了出來。那經理也不和她理論,只罵:"你不想做了就回家去。"阿芳突然扯下醫用口罩,露出一張堪稱秀麗的臉孔,只是滿布淚痕,大聲說:"不做就不做!一個月拿不了千百塊還要受這種氣,誰是天生丫頭命?一個三流小明星罷了,神氣甚麼!別以為有兩個賣肉錢就了不起,可以作踐人了!"說著真的轉身出去,"嘭"的一聲砸上門。 封琉璃直給嚇得呆住,她是初出溫室之人,防線吹彈可破。夏小伊卻不動聲色,聽見人家指著鼻子罵竟似全不入耳。那經理已給氣得臉色發青,一邊連聲賠禮道歉,一邊急忙招呼別的女孩子進來收拾。夏小伊只說:"地上的都算在我賬上。"便一手抓著毛巾掩住前胸好整以暇躺倒;琉璃實在心裡愧疚,小聲說:"……是我不對,不是她的錯。" 那經理忿忿然:"實在對不起,小姐,這種事情當然是我們的錯。阿芳是不甘心久了,早就要走的,自以為長得好看就能上了天,這種女孩子我見得多了,哼!我倒要瞧著她能飛上哪根高枝兒去!"她越是說,琉璃心裡越是無端紛亂,覺得自己千錯萬錯,最後推到根結,腦子裡亂糟糟的只是想:自己為什麼要到北京來?為什麼呢? 接下來美容師怎麼給她洗的臉,按摩的頭頸,琉璃一點都沒注意。直折騰了一番天昏地暗滄海桑田,兩個人才重見天日。終於沉默著走出門、坐上車,夏小伊插上鑰匙,打開冷氣,琉璃突然覺得無法忍受,眼睛裡猛地流出眼淚來,不住說:"對不起,小伊,我給你丟人了……" 夏小伊只是淡淡地笑:"琉璃,你知道麼?我剛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進美容院的事情……那時候真是窮得很,哪有這樣的錢這樣的閒工夫?我那時候晚上上班白天休息,有一次下午實在太熱,不知道怎麼就走到超市里乘涼去了。隨便買了一袋醬油出來,在門口卻給人攔住。一個女的,你可不知道有多熱情,她說小姐我們店裡開業,免費做面部護理,我當時又窮,可是又虛榮,稀裡糊塗就和她去了。進去之後立刻就後悔,另一個女人只和我說她們的活動打幾折,然後有什麼產品,叫我登記,我心虛得要命,胡亂編著姓名電話住址,心裡直罵自己幹什麼愛貪小便宜……我轉身就要走,她卻說你走什麼啊,我們"免費"面部護理你還沒做呢,走什麼走?把我領到裡面,叫我躺下,打來一盆水,對我說,她們這裡洗臉用一次性毛巾一塊錢一條,問我買不買。我只能說買,她說那你拿錢給我,我就只好坐起來拿錢給她……你不知道,她那種語氣,真叫人無地自容……過了好久她拿毛巾過來給我洗了臉,邊洗邊給我介紹她們的產品如何如何,然後她又問我用什麼面霜晚霜化妝水,我那時候哪裡知道這些東西?只好胡亂回答……那滋味仿佛拷問,真真正正不好受……從沒有那麼難受過。在我最窮的時候付不起房租被房東逮到的時候我都沒那麼難受過!我第二次說要走,她說才剛洗了臉呢,於是慢條斯理開始給我臉上抹東西,大驚小怪的叫"你的毛孔好粗啊",如何如何這樣不行那樣不行,說如果不堅持做面部護理的話,毛孔會越來越粗,最後發炎甚至化膿,會毀了整張臉--說了一籮筐話,說得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起身就走,她在後面叫:"剛給你塗上洗面乳先洗掉再走嘛……"從頭到尾我都沒敢看過她的臉,我根本不敢看……但是我能想像出那張臉,一定是在陰森森的笑著,心裡一定在估摸:"窮鬼也想來佔便宜"……" 小伊一口氣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一時間車裡只有冷氣嗖嗖的聲音。小伊搖頭笑,終於還是從置物箱裡拿出煙盒,打開來取出根煙點上,夾在指尖,眼睛瞧著那煙頭的一個火點,卻不放到唇邊去。許久,她繼續講述那個久遠前的故事:"……我那天臉上塗著膩膩的一層洗面乳,逃命一樣逃出那家店。陽光熾熱,我把頭垂的低低的,知道自己一定慘不忍睹……我從沒有想過我爸爸,不過那一次我第一次想起他,我想我的親生爸爸如果還活著的話,如果他知道我這樣,一定心疼的心都要碎了……那一天我是知道了,沒有錢,自尊就要給人用腳踩的;即使別人不踩你,你也會覺得無地自容。那一天我才知道這個城市到底是什麼樣子,她多繁華!可是同時又多可怕!那一天我才真正從夢裡醒過來,第一次看見現實……" 那根煙緩慢的燃燒,味道卻不刺鼻,甚至有種淡淡的甜腥。封琉璃聽得她那樣絮絮說著,不知道為什麼,眼淚竟是止也止不住,不斷地淌下來。夏小伊語氣平和、不帶一絲感情,她是最擅長將自己的悲哀平淡、甚至調侃的說出來的--把自己剝離出悲哀之外,她從小就是這樣--也許唯有這樣,悲哀本身才不那麼叫人難以接受,甚至還能散發出一股神秘的香氣;也許這就是這個孩子在成長的歲月裡學到的保護自己的方法。 琉璃聽見小伊依然在說,聲音朦朧,仿佛囈語:"我知道自己是被這個城市改變了。夢醒了,琉璃,夢醒了……你瞧我今天對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多麼耀武揚威,多麼刻薄!其實我平時只有更加的刻薄--可是我都忘記了,三四年前,我就是她那個樣子的。我現在進的這個圈子裡,有大把的人我瞧他們一眼都覺得辱沒了自己;可也有大把的人他們同樣不屑瞧我一眼……這世界是分三六九等的,琉璃……我不願意,可這個城市就是這樣--或者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而你我只能跟著它變化,討一口殘羹剩飯吃……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可是我被這個城市改變了……" 琉璃哽咽著:"小伊,你還是對我一樣好,你還是以前那個夏小伊。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胡思亂想,才會不斷出醜……" 夏小伊茫然笑了笑,把手裡燒了半截的煙按熄在座位旁的灰盒裡:"琉璃,你是我唯一的親姐妹,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剛來北京的時候……不過你不會和我一樣,我不會叫你吃苦的,我現在有能力不叫你吃苦的……" 夏小伊說到這裡,臉色一變,突然間眼睛大睜神情恍惚,猶如著了魔。琉璃驚訝的望著她,看見她仿佛一時間想起了什麼,或者是正在側耳傾聽什麼,整個面孔空茫一片……這種狀態持續了幾秒鐘,神情才慢慢恢復了正常。 "……怎麼了,小伊?"琉璃怯怯問。 "沒什麼,"夏小伊一笑,這一笑又變成了琉璃這兩天總是見到的、面具一樣的巧笑倩兮的樣子,她打著火啟動車子,"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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