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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在這樣的早上,不知道夏小伊有沒有想起過封琉璃;但琉璃卻一直在想著她。

  說起來封琉璃也挺奇怪的,別的女孩子上網,很少有她這麼沉迷;即使沉迷,也總有一個能讓人理解的原因,比如單純喜歡聊天或者玩遊戲。而琉璃則不同,她所在乎的不是在網路上能夠得到什麼,而是網路本身。

  封琉璃渴望"離開",--"離開"是一種姿勢,一種黑色理想,一種至高無上的浪漫和夢幻--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又要去做什麼;只是單純地這麼渴望而已。可就是在"渴望"的同時,封琉璃又對這個詞充滿恐懼--因為"離開"便意味著背叛(就好像是夏小伊當年背叛她一樣),意味著危險,意味著必須將過去埋葬、獨自去面對不可知的一切,她實在沒有這個勇氣。

  於是她選擇了第三條道路,選擇在那個煙氣繚繞、個中人宛如騰雲駕霧的地方,一夜一夜捐棄自己美好的青春的韶光,只為換得極短極短的、讓人能夠暫時擺脫現實的美妙幻覺;她寧願選擇虛假,因為虛假總是甜的,它遠比現實容易入口。

  --打開轟鳴作響的機器,你便能到達另外的世界:繽紛、新奇,最最重要的是沒有危險存在的世界,你可以完全拋卻你的膽怯和懦弱,什麼都不必怕,什麼都不顧忌,螢光屏就是你的無敵面具。

  封琉璃愛的就是這個,或者說,她需要的就是這個--在網路裡,她可以搖身一變,變成夏小伊。

  封琉璃不斷地想念著夏小伊,卻與夏小伊想念她的原因不盡相同:

  夏小伊是一艘逃離了故鄉潺潺的溪水、沖入江河、筆直朝著大海行駛的船,她經歷過夜晚的漫天星影,也目睹過朝霞的極致絢麗;她曾在漩渦密佈的險灘上舉步維艱、命懸一線,也曾經順風順水,轉眼間輕舟已過萬重山……在她的心裡,封琉璃只是故鄉的代名詞,是她拋棄的過去的代名詞,是溫暖、親密、永遠不會背棄、可以在夢裡安慰你的所有的一切的代名詞,她想念她就像她想念青春、或者想念方隅一樣,這種想念總是出現在晝夜交替的刹那,出現在感懷的情緒忽然來襲的時候,總是轉瞬即逝--她不能回首太久、懷念太久,還有繁忙的、波瀾壯闊的未來在前方等著呢!

  而封琉璃則並非如此。從小到大,她的世界便是凝固靜止的,生於斯、長於斯,早已確定、沒有選擇。她應該按照父母的希望成長,然後嫁給父母希望的對象,再生下小孩,將這種甜蜜而沉重的希望無止境地傳承下去--從出生起,這就是她早已被規劃好的、註定的命運,沒有風險、沒有意外、極之美麗並且安逸的命運--而夏小伊,卻是這命運中唯一的變數,是確定中唯一的不確定,是她封閉的房間唯一敞開的窗。當小伊還在身邊的時候,這一點尚不明顯;可當她突然離去,封琉璃卻仿佛猛然間失去了半個自己--她的船從未啟航,所以她擁有的只是對外面世界的瑰麗想像;可沒有什麼比想像更美好,沒有什麼比停靠在荒涼的早已厭倦的港口,忽然聽到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隱隱的汽笛聲更讓人心潮澎湃的了。

  --封琉璃是夏小伊的"過去";而夏小伊卻是琉璃一直夢想、一直夢想卻得不到的"未來"。

  起初,封父封母並沒有察覺到琉璃的變化,只是發覺住校的女兒漸漸很少回家。沒過多久,學期末的成績單寄到家裡,石破天驚。封母不顧自己高血壓徑直沖到學校,與琉璃的班主任對峙,這才知道自己的女兒早已成了迷途羔羊。

  封父封母百思不得其解,琉璃明明是那麼乖巧,明明一直是他們的驕傲,不管是幼小的時候還是在十三、四歲所謂的"叛逆期"裡,從來都不曾讓他們操過半點兒心的,怎麼突然說變就變了呢?兩個人私下裡研究了很久,最終根據"常識"判斷,女兒一定是戀愛了,一定是被某個男人帶壞了;只有這無藥可救的毒才有可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性情和習慣,從古到今,輕率的、幼稚的愛情向來都是第一禍首,都是滅頂之災。

  封父封母本著自己的理解對症下藥,立即將女兒從學校的宿舍中領了出來,嚴格監控她的作息時間表,隔絕一切"可疑人等"。這行為說起來頗有些專橫和蠻不講理,但封琉璃反而松了一口氣。她終於不用自己管理自己,不用整日天人交戰,在幻象的誘惑和心底的恐懼間搖擺不定了。

  她知道自己錯了,翹課、夜不歸宿,現在還淪落到退學邊緣,她確定無疑是錯了;她也很難受,很痛苦,心裡像日日夜夜紮著一把刀--但僅僅"知道"又能怎麼樣呢?僅僅"知道"什麼也解決不了,她深恨自己缺乏勇氣缺乏毅力瞻前顧後猶疑不決,卻除了"恨",全然束手無策。

  所以,當有一天她猛地明白過來,原來父母不斷挖空心思向她灌輸"正確的愛情觀念",根本是出於一個可笑的誤會,她的心竟忽然輕鬆了不少--因為愛情是沒有錯的,誰也不能把錯誤歸結到愛情身上;她忽然從肇事人變成了受害者,她終於找到說服自己內心歉疚的恰當理由了。

  --逃避,以"愛情"的名義逃避;用謊言武裝自己,做一隻幸福的鴕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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