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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胡海洋說:「不對,不僅不對,而且正相反,對限制的認識與洞察是自由的開始,你不是也說了嗎?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在社會中生活。按照擬魚化的說法,每個人都是一條魚,既然我們逃脫不了成為魚的命運,我們當然希望能夠成為一條大魚。小魚有小魚的快樂,大魚有大魚的風險,但是,畢竟大魚的生存空間和發展機遇要大得多。海納百川,魚游大海。在我們的比喻中,大海是沒有工業污染的童話世界,是夢幻的樂園,總是令魚心嚮往之,不管有多少暗道機關,魚總是要向大海遊去的,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張仲平笑了笑,說:「看不出胡總還是一個詩人,要轉回去十幾二十年,我們可能不是像現在這樣坐而論道,而是一邊豪飲發酒瘋,一邊高聲朗誦普希金惠特曼了。」

  胡海洋也笑了,說:「張總你也不要嫌我老夫聊發少年狂了。人們為了說清楚一個道理,總是忍不住打比喻,但任何比喻又總是蹩足的,很容易被人找出漏洞。所以,溝通的最高境界是不說話,所謂的此處無聲勝有聲。次高境界是少說話,所謂的心有靈犀一點通。」

  張仲平不住地點頭,說:「對對對。我還想知道,胡總是怎麼迷上《易經》的?」

  胡海洋說:「我們公司有個皮顧問,我對《周易》感興趣,完全是受他的影響。」

  張仲平說:「皮顧問是誰?是不是世外高人?」

  胡海洋說:「不是高人,也不是怪人,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曾經是共產黨的廳級幹部。」

  張仲平說:「我一向認為中國百分之八九十的優秀人才都在各級黨政機關裡面。胡總能網羅到這樣一條大魚為你所用,不簡單呀。」

  胡海洋說:「你錯了。他早就不是什麼廳級幹部了,是個刑滿釋放人員,像周文王一樣,曾為階下之囚。」

  張仲平說:「怎麼回事?」

  胡海洋說:「這個皮顧問其實是我的親舅舅。我跟他的關係挺奇怪的,他在臺上那會兒,我還沒有下海,想換個工作,求到他頭上,他死活不肯幫忙,還跟我說了一番大道理。後來我下海賺錢了,表妹上大學,我送了五萬,既是真心感謝他當初沒有幫我解決調動問題才促使我出來自己幹,也多少有點顯擺的意思。你猜他怎麼著?不僅分文不收,還把我罵了一頓,說沒有共產黨搞改革開放,哪裡來你們這些暴發戶?我舅舅是個清貧的人,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他家裡也實在太寒磣了。人造革的沙發,水泥地面,上個世紀80年代的簡陋傢俱,連我這個做侄兒的都看不過去。

  我舅舅可不是做秀,也並非天生的怪人,就是因為沒有錢。我覺得光這一點就夠受人尊敬的了,試問現在的幹部有幾個純粹是靠工資養家糊口的?反過來說你如果只靠那一份奉祿,你就只能安於清貧,你剛才說中國百分之八九十的精英都集中在黨政幹部隊伍裡,這話沒錯,卻不一定是一種好現像。我認為一個國家最優秀的人才應該去直接創造財富,做企業或經商,這樣,他的付出和獲得才能對等。否則,老在官場上混,混得出來還好,混不出來,就會心裡不平衡,要麼變成庸才,要麼就會想歪點子撈錢。這話扯遠了,還是說我舅舅吧,他在仕途上倒是一帆風順。當過中學校長、縣委書記、地委書記。他事事處處都以焦裕祿為楷模,在他所有工作過的地方都樹立了清正廉潔的良好形像,群眾口碑甚佳,他從縣裡往地區調時,數千百姓含淚相送。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還以為是拍電視劇。

  任地委書記期間更是掀起了廉政風暴,開會或接待上級來人時嚴格實現『四菜一湯』,收繳機關公車、清退幹部違規住房。行署專員收了別人一台冰箱,他召開民主生活會三番五次勸其退回。他沒往家裡拿過一分錢,相反,工資中的一部分還用在上訪群眾住宿和交通上。炎炎暑日,他不開空調,搖著蒲扇辦公,他說企業和農村用電緊張,能省一度是一度……他的事蹟在中國最高級別的所有媒體上作過報導,他被評為當年全國『十大新聞人物』,他絕對不是臺上講廉政,台下搞腐敗的人。這樣一個人,最後卻淪為了囚犯,而且,罪名是受賄。這樣一個人會搞腐敗?我真的不敢相信。心想他肯定是權利之爭的犧牲品,原因很複雜可能也很簡單,就是他搞廉政建設時得罪了人,可以說是一種政治迫害,或者說有小人加害於他。那時我壓根沒想到,那個『小人』竟然是我。

  舅舅防範拉攏腐蝕的警惕性一向很高,把自己的清白看得比生命還重。那時我大學一位同學在城市信用社工作,趕上一個晉升主任的機會,候選人有三個,我那同學各種考評成績都是排名第一,可心裡總不踏實,求到我頭上,希望我跟舅舅說說,打打招呼。我剛下海的時候,這個同學幫過我,所以對他的託付我也十分重視,特意去找舅舅,也沒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組織部門能夠秉公辦理就可以了。一句話,不是要幫他走後門,而是要防止別人跑關係。我舅舅對我根本就不理不睬,還說我干預朝政。後來,我那位同學順利上任了,心裡還是對我舅舅存了一份感激。他以我舅媽的名義辦了一張兩萬塊錢的銀行卡,要我送給我舅媽,我退了幾次退不掉,還差點跟同學鬧僵了,我沒有辦法,只好給舅媽送去,又不敢說真話,怕舅媽不要送不掉,也就含糊其詞,說是贊助兩個弟妹上學的費用。

  也巧了,沒幾天我舅舅上中央黨校學習,舅媽就把銀行卡交給了舅舅,舅媽也沒說那卡是我送的,舅舅就以為是自己家裡的錢。後來我那當了信用社主任的同學挪用公款到澳門賭博,輸掉了好幾百萬,觸犯了刑律,到裡面說了那2萬塊錢的事,便成了舅舅受賄的證據。舅舅被免除職務,開除黨籍,判刑兩年,緩期三年,他的政治生涯從此結束。舅舅在看守所呆了七個月,那天我和舅媽開車去接他,心裡真不是滋味,覺得是我害了他,沒臉面對又不得不面對。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面容憔悴、目光呆板、身板佝僂的舅舅,因為聽說他在裡面吃了不少苦,還曾經企圖撞牆自殺。我壓根兒沒想到,除了稍稍疲倦一點以外,他幾乎沒有什麼改變。也不對,應該說沒有改變的是他的外型,舉手投足間的那種官威已經蕩然無存。他的神情顯得很安詳,他的目光含蓄而又深邃,給你的感覺就是很真實,像個實實在在、心平氣和的智者。社會上對舅舅的議論走了兩個極端,老百姓為他扼腕歎息,也有少部分人暗中彈冠相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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